阿香的出现绝非偶然,世间所有的巧合都只是不为人知的蓄谋已久。
想明白了这一点,对于自己的暴露,顾青杳心里头一切都泾渭分明。
阿香说她被转卖了几手到了长安,最后跟在一个校尉的身边做外室。看来她没有撒谎,那个校尉应该就是高昌济所说带着顾青杳的画像在滨郭港打听她的、姓施的人。
这个施校尉应该是从阿香口中得知了辽东那些事情,按图索骥地去查证流莺阿遥便是顾青杳一事。
顾青杳并不认识这个施校尉,或许他也并不是真的认识自己,其实只需要有一个人提出这样的假设,再命他去求证即可。毕竟,杨骎的谎话编得虽圆,也架不住有个弟弟在他后边拆台。更何况,顾青杳从离开送亲使团到回长安这小半年的时间在哪里,没人说得清楚,这就留出了很大的遐想空间。
这世间哪有完美的计划,所有的百密,都注定有一疏。
在顾青杳原有的设想里,出走乃是个人行为,然而现在横生出高昌济这个枝节,计划已然稀烂不像样,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似的,还是想要尽量往周全里打算。
高昌济对于阿香其人是圆是扁早已无印象,对于顾青杳要带着阿香走的想法嗤之以鼻。
“费那个事干嘛?杀了不就一了百了?”
顾青杳除了不愿造杀孽之外,还别有另一番考量。
除了阿香和这个施校尉,是否还另有人掌握了她流莺身份暴露的事情?
如果有,引蛇出洞、斩草除根又具备多大的可行性?
她自己反正是保不住了,远在辽东的董公想要保住长子,顾青杳的心情也是一样。
虽然他不信任她、对她生了嫌隙,但他们毕竟托付过生死。
她和他是只能够共患难,不能同享乐的关系。
没想到流莺行动绵延了这么久,连流莺之“死”都没能让它结束。
阿香显然对顾青杳和高昌济的造访十分惊讶。
顾青杳半真半假地告诉阿香说高昌济费了一番功夫在长安把她找着了,她卷了一些家私,打算和高昌济私奔,问阿香跟不跟他们一起走。
“哟”,阿香还是一副笑模样,“你们小两口远走高飞,怎么还要带上一个我呀?”
说着她略一低头,藏了万般风流似的玩笑着开口:“咱仨一起过日子呀?怎么吃?怎么睡?”
顾青杳编瞎话的本事此时此刻像是阻滞了似的,一句像样的都吐不出来。
“在滨郭的时候你帮过我,为了骗过魏先生,我还弄伤了你,”顾青杳放慢语速,以期能给自己争取到足够换取阿香信任的时间,“我心中过意不去,就来问你一句,要走就趁现在。你不是说你男人喝醉酒总是打你吗?那你还不走?等着过年?”
顾青杳这话听上去语气不善,然而阿香难听的话听得多了,全然不以为意。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哪儿去呀,换个男人也是一样的。费这个力气干什么?”
“我不过白问你一句,”顾青杳觉得自己的计划全盘失败,阿香不会主动跟她走,那就只能让高昌济把她敲晕了带走,“你不愿意,也就算了。”
“你这么跟她说她能信吗?能跟着你走才怪呢!”在一旁闲嗑瓜子好一阵子的高昌济突然走过来开口,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开始对着阿香说话,“实话告诉你吧,当初在滨郭港的魏先生是个大官,有人看不惯他要做掉他,我跟阿遥联手干得就是这桩事,至于拉你过来,不过是临时凑手帮忙的事,所以那事完了以后就放你走了,没杀人灭口,你要是为你身上的伤口赖阿遥,我告诉你可犯不上!”
高昌济野腔无调,说话的时候有公子哥儿似的骄矜痞气,阿香垂下头,把帕子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微微一抬眼送了一个眼风给他,红唇一抿:“我知道,我没怪阿遥。”
然后阿香看看顾青杳又看看高昌济,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我哪敢。”
高昌济觉得阿香这个扭捏作态的水蛇精样子有点招人烦,只想赶紧了事:“我再告诉你,我跟阿遥杀魏先生的事败露了,魏先生背后的人现在要杀我们灭口,那是更大的官,来叫你走不是感念你当初凑手帮忙,是怕你落到大官手里出卖我们。别以为你那个男人是什么好东西,他就是那个大官派出来杀我们所有人的,你他娘的都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识相的话赶紧跟我们走,你要想留下来等死我们也不拦着。”
成熟的人理应了解,一个人很难对一个外人好,只有利益攸关,尤其是生死攸关的时候除外。
高昌济的话才真正的戳准了阿香的心弦,她立刻就动摇了。
又动又摇中还有点不确定似的:“你们说施复生要杀你们?还要杀我?”
“我看你吃的饭都长胸脯和屁股上了,一点没往脑袋里长,”高昌济骂骂咧咧的,然而说出来的话十分有可信度,“那个姓施的是不是主动找的你?主动套你的话?”
阿香的笑容凝在嘴角,开始认真回想她和施校尉是如何相逢的。
但她那个脑子不仅容量有限,且都是糨糊,早已不记得两个人是谁先勾搭的谁,更不知道套话又是怎么个套法。
高昌济一拍桌子:“是不是那个姓施的让你去找阿遥的?”
“那倒不是,”阿香摆了摆手,“我是去庙里烧香的路上遇见阿遥的。”
顾青杳的太阳穴蹦了蹦。
“那天晚上我还和我们家那口子,啊不是,跟姓施的说同人不同命,都是在渔港做下女的,人家阿遥就能嫁到大户人家里当如夫人,我就得跟着他,为这话他还捶了我一顿呢。”
阿香说完,三个人沉默了一瞬。
是了,顾青杳心想,这就没错了,她和阿香那次在归元寺山路上的偶遇,无论是偶然的成分比较多还是有人在背后使力气助推,终究是拼凑上了顾青杳等于流莺的那一环,阿香成为最重要的人证,让那个假设确凿落实。
现在想来,恐怕那个时候,徐相就已经知道顾青杳在刺杀魏强的行动中扮演的角色,然而他不动声色,他在等,等什么呢?
在顾青杳思索的当口,高昌济显然是取信并说服了阿香,让她相信那个施校尉不过是在利用她,利用完毕以后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灭口。
阿香匆匆收拾行囊包裹,高昌济推推搡搡地把她拽进马车里让她什么都别收拾了,保命要紧。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行驶,顾青杳突然想到了一点。
徐相在等的,是杨骎。
他知道了顾青杳就是流莺,但是他还是想留一个转圜的余地,于是她把进宫路上的顾青杳拦下来,带到听羽楼里去,专门让她给杨骎带一句话。
“劳烦夫人转达杨相,无论他现在在做什么,都停手吧,对我对他都有好处。”
现在想来,那句话不仅仅是让她说给杨骎听,也是徐相说给她听的。
我知道你是流莺,如果你再不阻止杨骎停止破译魏强留下来的那些密文,仍要继续跟我作对的话,那——
就是现在的情形了。
杨骎隐瞒了流莺的真实身份,徐相势必要咬死这一点,告他个欺君犯上之罪。
而她这只“流莺”显然也活不得了,尽管此时此刻正在逃命。
讽刺的是,那三篇坐实了徐相里通外国罪状的密文,还是她在辋川的别业里陪着杨骎、启发他破译出来的。
顾青杳自己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人真的能躲开注定要踏入的死局吗?
倒还是董公快了一步,知道让小儿子把这只害人的流莺带走,一旦没了人证,徐相的反咬一口就成了空口无凭,皇帝总归要看在杨家和皇后的面子上给杨骎一个辩白的机会,到时候,就要看他自己了。
车窗外的天阴灰,冷得顾青杳的肋骨直打颤,像是要下雪。
她的头倚着车窗,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
去哪里,不知道,也不重要。
能逃掉,活下去,固然好。
可是她这个人就相当于彻底消失了,她的父母亲人、豚郎、都来不及告别。
还有杨骎。
尽管她无数次设想过和这个人该如何收场,无一例外都是以她的出走而告终。
但她从未打算不告而别。
她和他历经各种波折,在她看来,勉强也算好合。
理应、至少她想拥有一个好散。
多思无用,这都由不得她,于是她把关于杨骎的所有思绪叠起来,在脑子里找了缝隙塞了进去。
顾青杳环抱双膝而坐,北风撩起车帘,露出了高昌济正在驾车的背影。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身穿黑色劲装。
顾青杳想起豚郎的话。
准确地说,是豚郎关于她的预言。
一共有两句——“你不要离开他,你离开他会死”,“黑衣人……杀你……好多好多血……”
有什么东西冰凉细小地随着北风打在脸上。
是雪沫子,立冬了。
倘使豚郎看见的一切终会应验,顾青杳心想,那么我是否在走向自己的结局?
这里边的逻辑不难想,既然董公已经料到徐相会借由流莺的身份向杨骎发难,特地派小儿子来接走流莺以保全大儿子——这是高昌济的说辞。
顾青杳心想如若自己是董公,又怎么可能容得流莺还活在这世上?
杀掉一只流莺,保住两个儿子。
只有流莺真的死了,大儿子的欺君之罪才不成立,小儿子说漏了嘴的“无心之失”也得以掩盖,那时徐相才无计可施,他的两个儿子才安全。
只有这样才合理。
所以董公派高昌济不是来接顾青杳的,是杀顾青杳的,不过顾念着杨骎的心情,带到掩人耳目处再杀,以免兄弟两个日后不好相见。
我可不想死,顾青杳在心里念经似的,我就不死。
“哎,停车!停车!”
阿香叫停了正在行进中的马车:“我要撒尿!”
高昌济回过头来,很不耐烦地朝她嚷嚷:“你怎么那么多尿?这一路上你都尿几回了?还赶路不赶?你给我憋着!”
高昌济的牢骚还没发完,阿香已经挪动着下车了,双手甚至提前摸起了腰带:“人家来事儿了,还有点闹肚子,你个老爷们儿懂什么?话多!”
说着已经一迈两条长腿,往路边的草丛小步跑去。
顾青杳看着阿香小跑而去,手里还微微提着点裙角,其实完全没必要,她腿长,那条裙子只能到她的脚踝,蓝底的裙面上,小白兔纹样随着裙裾一抖一抖。
上一次停车解手的时候,阿香说自己来事,经血污了裙子,于是就从车上的包袱里随手拽了一条来换,换上的就是这条裙子。
“我也去解个手。”
顾青杳淡淡地跟高昌济交代了一句,便向前跟上了阿香的脚步。
冬天道旁植被稀疏,若想解手得往远远了走,顾青杳一边追着那条裙子的影子,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向高昌济和马车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他的人影了,一回头发现阿香也不见了人。
“阿遥,一会儿咱俩换换裙子成不?”阿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身上这条太短了,遮不住脚面,冻脚脖子。我瞅你身上穿得那件好像有点肥大,兴许咱俩换换正好呢!”
顾青杳身上穿得就是那天被高昌济从家里劫出来时候的那件衣裳,布料是不起眼的赭色,没什么花哨的家常样式,但裙子里絮了厚厚的棉花,外面还缀了麂皮面子,挡风又保暖,她这副身体受不得寒,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下来,似乎还没有从前结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