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城里人?你来这干什么?你可知道,她不日就要成——”
马有财狐疑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
“絮……王絮。”
隋行云从远处小跑而来,打断了几人的思绪,“王郗的姐姐不是略通医术吗?我恳请她为这位小兄弟瞧瞧。”
路过的马有财的眉头紧紧皱起,目光在林莺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的怀疑愈发浓烈。
“不能在城里找个大夫看?”
他思忖:此人瞧着实在可疑,身上确实有伤,但在王絮即将成亲之际出现。且看他这模样,气质如此出众,莫不是王絮的情人?
若真是如此,那明日的亲事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这王絮可是要嫁给县太爷的,这婚事若有半点差池,全村人都担当不起。
马有财看了一眼林莺,欲言又止,转而严肃地对王絮说道,“有些事,当断则断,不可糊涂。”
“他,他进不得正经医馆……他是书院里公子哥豢养的……”隋行云绞尽脑汁,却也难以继续编下去。
马有财疑惑:“怪哉怪哉。”
“伶人。”
徐载盈道。
马有财面上的疑惑稍稍削减了些:“还是叫王婶子过来,我们几人辩上一辩。”
隋行云暗道不好,这可是个技术活,一不注意便要露馅,马有财也道:“你——”
“借来一用。”
一只手自笠纱中伸出,衬着桔红烛火,显得愈发莹润瓷白,他叩紧勾灯笼的木棍,马有财只得松了手,单手提着灯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软和的腔调就像是石磨碾米一样,不紧不慢。
他手腕轻转,木棍化作绸带,没有一丝生硬,与他手臂嵌合起来。如水一般,砸进夜幕。
笠纱轻转,他是那般柔软、轻盈,仿若隔在云端。
下一刻,急风忽起,骤雨渐落,笠纱被风灌倒,徐载盈不经意一挥,木棍如闪电劈出,带着凌厉风声,向着马有财而去。
马有财脸色煞白,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本能地向后一仰。木棍险险地擦过头,仅仅毫厘之差,却仿佛隔着生死之遥。
回神凝去,那人的身姿如水一般软了下来,露出一张孱弱可怜的脸,湿漉漉的,下一刻就要倒下一般,方才的惊险似是一场幻觉。
马有财哆嗦道:“你……你……”
他觉得这人想杀了他。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腔随字转,捏紧了字头、松了字腹、放软了字尾。
缠绵婉转,顿挫疾徐。
天边涌起雨意,淅淅沥沥地降下,砸在徐载盈身上。濡湿的鬓发渗出串串雨珠,大滴的雨水挂在他鼻尖,从皮相到骨相皆浸润在雨丝之中。
纷杂的水汽氤氲成雾,在他的眼眸中晶莹地闪烁着光芒。他似搅动了一池阴雨连绵。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流啭的歌声柔和润圆,一曲终了,几人一并怔住,他又笼上斗笠,毫无征兆地道:
“此曲名《牡丹亭》。讲的是书生与相国千金的爱情故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教生者死,死者生。”
雨下的渐渐大了,徐载盈转身离去,马有财彻底信了,也变个道,心有余悸,脚步虚浮的离开:“行云啊……你……送送我……”
王絮凝着徐载盈的背影,他生得这般惊艳,恰如春台,可如许春色不是被束之高阁,就是如此消亡。而不是这般在外流落。
茫茫雪野中,王絮追了上去。
“阿莺,是我对不起你。”
徐载盈踢开脚边的积雪,溅起一片雪雾,脸色意外平静:“这是你的选择,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的极快,身后的人似乎跟不上了,脚步声停顿了下,骤然,一只手扯掉斗笠,拉住了他的衣摆。
徐载盈微怔转头,王絮拉住他的衣领,竟直直吻了上来,吻技生硬,撬开徐载盈牙关,渡来一滩果酒。
细雪的凉意裹挟住馥郁的酸甜在舌尖上炸开。
王絮提着一个小葫芦,不安地拽住了他的长发,笑意像揉碎的桃花。
很难见她这般鲜活的模样,自由自在,如林间的莺儿。
她撤身抽离,望向徐载盈:“成亲之前,我想把我交给你。”
王絮爱他,爱到飞蛾扑火,焚身不吝。
徐载盈一直知道。
否则,她不会冒着被新婚丈夫怀疑的风险,请隋行云照顾他。
此刻忆起她卑微之态,便有恼意涌上心头。心热如火,手足却寒,寒战阵阵,时紧时缓。
他不需要。
为什么王絮从不会看人脸色?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疏雪如绒,挂在他睫毛上,静静地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
王絮先开口:“自你来到此处,我心中真的从未这般欢喜过。你生得那般好看,又会那么多本事。便是烧菜做饭时想到你,也觉欢喜。”
徐载盈脸色依旧平静,似乎方才怔住的人不是他。
“我想,你冷落我也罢,忽略我也好,甚至讨厌我都行,只要记住我就好了,可是我错了……”
王絮继续说,她很小幅度地在后退。
徐载盈搭着眼帘,酸甜在舌尖上殆尽,只剩下凉意,到底是酒,面上微微染上红晕,眸中却冷淡得如一泓冷泉。
王絮道:“爱一个人,不需强求,你是自由的,这里一点都不好,你回家去吧……”
她掰着手指列举了长陵城的繁华……最后甚至语无伦次说到了夜市的糖画。
徐载盈无比平静地问:“那你呢?”
王絮没说话。
徐载盈前了几步,拧住了她手腕,力道十足,下颌抵在她的发间,凑地很近,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你这样胆小,为何先前要说那样的话,要做那样的事?”
王絮目光躲闪地侧身:“是我错了。”
徐载盈从未离她这么近过。
王絮小心呼吸地热气烫在徐载盈脖颈,她身子不住地颤抖,像是一只被压住的蝴蝶。
她眼眸躲闪,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看他。
眼中溢出水雾,似乎是在咀嚼回味这平静中的痛苦。
“见他久久未回应,王絮的声音似乎带了些悲戚:“你是这样好……我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徐载盈眸色一深。
暗流席卷于他眸中,冲垮一切理智,他难以移开停伫在她身上的视线。
徐载盈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恨意又涌了上来,恨她,恨她自卑不足,亦恨她勇气欠佳,她居然在此时,又退缩了。
电光火石间,他松了摁住王絮手腕的手,夺过王絮手中的葫芦,拧开盖子,一饮而尽。
徐载盈的眸中有山火降在冰面,音色偏冷:“你若是这样不清醒,就不要来惹我生气。”
王絮不断退后:“对不起。”
徐载盈恼地伸手扣紧她的肩膀,为她覆来一层薄薄的阴影,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吻得很凶。
他不知为何轻轻地喘息起来,咬了下王絮的唇:“不要说这种话。”
两人毫无章法地在唇齿间描摹,吻得愈加深入,一同沉溺进黑暗中。
果酒味甚浓,香得晕眩欲醉。
密生的一簇一簇山楂,长着尖细的刺,连花带叶碾碎后,黏湿的惺忪填满口腔。勾住果核,入口是蜂蜜冰糖的清甜,回味酸涩,甚至有了几分辛辣。
王絮似乎要软在他身上,她像被雨打湿的鸢尾花。徐载盈伸手拂开黏她脸颊一侧的碎发,脸上已晕红了胭脂色。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徐载盈浑身晕眩,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
“你去回绝了他。”
他按着眉心,声音沙哑:“女子读书是要紧事。”
他自然会阻止她嫁给那胖子县长。
待他归至东宫,诸多才俊之士,他命人挨个将姓名制于竹签之上任她抽取亦无妨。
安顿好她后,也算是报答完了。
不过这里的一切,他会勒令她闭嘴。
眼前的女子似乎笑了,她伸手,将徐载盈从身上推倒,徐载盈只觉似乎头顶有千钧之重,倒在地上。
王絮笑意渐渐冷下来,变得面无表情:“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果然如此。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她要什么?
晕死过去前,徐载盈无端恐惧起来。
当他在花轿中醒来时,才后知后觉,他们所有人,都是王絮的棋子,从头到尾,皆由她掌控,隋行云是,他亦是。
就连这支射中他胸口的箭羽,也是王絮精心估量过的,她算准了他的每一步。
跃动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徐载盈倒在地上,箭深深地扎进锦衣中。
那日王絮提起猎物走回来,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意料之外。”她提起将近两米的长蛇,对徐载盈莞尔一笑:“不过这是可以入药的蛇,无毒的,就是肉少了点。”
“你这箭术,若是那时对我放冷箭的是你,想来我亦难以活命。”
王絮倏地拔出了蛇头上的箭,徐载盈眼睑微颤,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埋头在雪地里写下了几个字:
林莺,好起来,回家。
“要快点好起来,阿莺。”
她低头轻声呢喃,泪水落在雪面,烫开了一个口子。
徐载盈拔出箭,眼眶也有了几分热意,微微仰头,哑着嗓子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自林氏不再唤他阿莺后,徐载盈好多年没再唱过戏。
他的母后再也不必一个人呆在冷黑的宫殿中,她带大了徐锦江,像一对寻常人家的母子。
自此,梦中她亦不再来了。
他求过方士,方士曾言:常入梦中之人,实乃与某些人于尘世存有未尽之憾事。此等缘分,每梦一回则损减几分,待至最后,全然无缘可续。
徐载盈原是不信的,长陵境内,蓝田玉蹋,他一闭眼就会梦到一阵松雪香萦绕,那双平静的眼眸,温热的手,毫无眷恋的背影。
爱是一把剑,动情总授人以柄。
他爱王絮?这不见得,不过是孽缘罢了。
所谓孽缘,并肩难成即为孽,命途交错乃为缘。
他以为十年军营磨砺,已令他刀枪不入,现在看来,他依旧软弱,依旧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