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莳也循着来时路,绕回客厅门槛处。方欲往西回廊而去,忽见一女子,臂间夹一套衣裙,双手各提一桶水,径向西回廊而去。
他趋步上前,帮忙提起一桶。
“你住在何处?”
她倒也不扭捏,落落大方道:“谢公子,西边首间。”
崔莳也怔了一下。
王絮不就住在第一间,难道他将东边误听为西边,王絮是东边第一间?
他在西一间放下水,绕回东边,于第一间叩门,出来的人是一个壮实大汉。他复走回西边。
在西一间门口犹豫了一刻,还是抬臂敲了门。
屋内蓦地传出一声清越女声。
“谁?”
她的声音有些幽涩。
是王絮。
崔莳也瞬时僵住,不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在此处的缘由。
良久,他双唇抿成一线。
屋内传来水声滴答,崔莳也心中一紧,正欲推门之际,门径自打开。
“崔莳也?”
王絮见是他,手里动作一停。
她捏着一块棉布巾,头发包于布里,绞干水分。顷刻之间,四溢的玫瑰香笼住了他。
崔莳也心重重地跳了下。
两个字从齿间不带思考跃出。
“你怎么在这?”
她身着涧石蓝锦缎长袍,濡湿发梢淌下大颗珠线,发尾处无意间沾了枚玫瑰花瓣。
她面颊像是澄莹的玫瑰露,逐渐由红转棕。
崔莳也只觉食了一匙玫瑰露,遍体生凉。
他下意识转动手腕,可团扇他放在了小僮手里,抬起衣袖,遮住双眸,羞惭地转过头去。
男女授受不亲。
崔莳也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青砖围墙上,青年对出口型,唇齿间捻了这句,反复琢磨。
他身后是静寂的永宁街畔。
灯光幽微,投向铺开的水面,转为银与黑相融的河流。
周煜坐在围墙上,绿瓦一片压着一片,像鱼鳞一样紧密排列。他手捏着一块瓦,掰碎在手心,雨后潮湿泥土气息顺着指甲盖攀上鼻尖。
他叉起腿,脸靠近手肘支在膝头,眸光自站在廊吾下的青年移开。
崔莳也,好一个无趣之人。
除却二人阴差阳错于回廊间错过此节,其余诸事都甚是无聊。
为何不上去吓王絮一跳呢?
若换作是他,定会躲在廊柱之下,待她出来,以剑抵住她的下巴,再道:“大叫的话你便死定了。”
周煜抬起左手,先是“叮”的一声,短暂停顿后,又是“当”的一响。
手腕之上,红绳滑落至臂肘处,串好的铃铛响了两下。在月光下,不复初时明艳,些许丝线微松。
“真是……折磨人。”
没兴趣再看,他跳下了围墙。
百香楼大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书“夜禁,暂歇”。更夫敲打锣鼓,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门缝透出的灯光如同闪烁的微弱星火,映亮岑安的双眸,他在台阶上踱了两步。
一个玄衫青年携剑,一步一步趋近他。
他平静道:“周世子,夜深露重,多加衣物。”
周煜停下脚步:“你不拦我?”
“周世子消息灵通,我等岂敢拦你,你也是为父报仇心切。想来便是陛下,亦不会加以阻拦。”
岑安倒不惧他入内。
百香楼外被围得严严实实,一旦有任何异动,锦衣卫便会即刻出手。
周煜垂眸盯着自己衣摆处的褶皱:“陆系舟也一并来了?我要见他。烦岑大人为我开路。”
岑安皱眉道:“属下有要紧事。”
“岑安大人,你既接了陛下命令,彻查我父亲一案,又负责保护我。我如今并非对你下命令,而是协助你查案。”
“不过,你若不听从我,恐生变故,届时你为官之路或许会横生枝节,你当思量清楚。”
岑安微微一怔,一向玩世不恭的周世子,何时说起话来,软硬兼施了?
陛下一直对南王存有谋反之心的疑虑,故而派遣了几个探子,在南王府充当线人。
这本是众人皆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之事。
前段时日,竟接连死了两个探子。
徐载盈“惩戒”了一番周煜之后,正准备迎接南王的报复,未曾想,南王却突然死了。
岑安正了神色,却见眼前的青年一笑:“你若再不听我的,我便要大喊大闹起来了。”
岑安瞬间冷下脸来。
然而,当听到周煜的下一句话时,他的脸上瞬间涌起如泼墨一般复杂的情绪。
他怔怔地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那当初你为何不说?”
周煜垂眸,伸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布料攥在手心,一针一线,缝合细密。
平时他是没闲心关注这个。
周煜虚张开掌心,拢住一手冷月。
“自然是……愧悔满溢,竟至难以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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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莳也?”
王絮推开门,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是我……”
眼前的青年眉眼染上一些薄红,额角出了一层薄汗,瞳膜上一星讶色凝成霜雾水汽,似乎是青玉的断面。
他褶皱的衣袖上布满了湿痕水迹,清丽中夹杂些窘态。
“你没事吧?”
隔着衣袖,他声音有些闷哑。
“先进来吧。”
王絮见他还呆在原地,隔着衣袖,拉他的手腕,将他引了进来。
他和鹌鹑一样,脚步轻缓,差点摔倒,总算进了屋。
这也有点过于愚蠢了吧?
这啼笑皆非的举动,分明是是李奉元会做出的事。
李奉元都比他大方!
“我在此处办案,事急从权,崔公子不必在意男女之防。”
崔莳也闻声垂下手:“百香楼,是南王案?”
怪不得周煜认得她。
周煜此人,一贯玩世不恭,飞扬跋扈。见他与王絮交好,纯心耍弄二人于他而言乃是常事。
“ 南王案的凶手,曾于此地停留。我来此查探她留存的踪迹,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线索。”
王絮未曾告知他,徐载盈经由一些手段断定,凶手现今就在百香楼内。
崔莳也眉心一跳:“ 她竟然,曾经就住在这间房?”
他立于门边,身后红木高几之上,摆有一巨花尊,生出数根枝头。
一时间阴翳拢在他身上。
崔莳也直了身子,正了神色问:“你与周煜,可有交集?”
树枝疏旷,花蕊峭立。
花未开全者,绯红如丹,恰似胭脂轻染,花开全者,红色由浓转淡,有如初晨明霞。
崔莳也以指腹抹去脸上的细汗,循着王絮目光转身,深绿浅粉的花影衬在他眸中。
他一怔神。
烛火煜煜,伊人绰绰。
崔莳也生得极为好看,单名一个“滢”字,倒也与己贴切。
只是,他却有些像一个人。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初见之时,惊艳万分,再见之际,依旧动人。这是西府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