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那等直肠子的人,觉得既然风波已过,沈家小姐并未出事,那就该再择良辰吉日,继续完成立后大典才是。
但这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同僚捂住嘴牢牢按回去了。
据扶珈山的高人所说,沈大小姐的命数已改,与中宫之位已无缘分,皇帝从善如流,废了那道立后的旨意,还因沈小姐在捉拿逆党一事中有功,封她为明昭县主,特赐了一座县主府以示嘉奖。
与此同时,北境叛军起兵谋反的消息传入洛阳,人心动荡,抚远将军成复奉命率大军出征。
出征前夜,晏明川曾去见过他一面。
成复主动请缨出征时便已心知肚明,此战无论是胜是败,他都不会活着回来。
在晏明川问他可还有何心愿未了时,成复思忖良久,说:“当年臣家中未出事时,还有一个幼弟,早早走失了,但臣前些日子曾在京中见过一个少年,极有可能正是臣之幼弟,他如今暂住盛平王府上,武功高强。若陛下还愿开恩,为杨家昭雪,就请让他替臣为您效力吧。”
晏明川点头:“朕答应你,还有吗?”
成复沉默良久,沙哑道:“臣恳请陛下不要将臣的身份告诉贵妃,杨度早已经死了,臣只是成复。贵妃受承安公主蒙蔽才会一时行差踏错,绝不知其真实身份,望陛下念在贵妃侍奉多年,又失去孩子的份上,赦免贵妃罪责。”
晏明川眸光深沉,亦答应了:“好。”
成复重重朝着晏秋池的背影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脸上多了一抹释然的笑。
“臣祝陛下江山永固,天下就此太平昌盛。”
也祝贵妃娘娘,长寿永安,岁岁吉祥。
他早已弃文从武,武将的归宿,就该是沙场。
此去难归,他既为祖辈教导,天下太平,也为帝王身侧的宠妃,能富贵安宁,得偿所愿。
至于究竟是为大义多一些,还是为宠妃多一些——
反正此去边关,九死无悔。
成复抬头,远望北方,忽然想起那日宫中,冷宫僻远,九曲廊深,美人一面,惊鸿犹似当年。
在听见旧人名字时,她仍有一刹那晃神。
够了,这便够了。
——
洛阳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了。
皇帝许是念在贵妃小产不久的份上,只令她闭门修行祈福,不得擅出。
但其实没有这道旨意,姜止月也不会出门。
她这些时日待在撷芳宫,总是会想起往事。
从前……她还未出嫁时,在姨母医馆的后院,时常跟杨度对坐桌前,他话总是很多,学堂里夫子今日又教了些什么道理,街头巷尾最近盛传什么故事,甚至家里的幼弟学会了背《三字经》……
恨不得将桩桩件件都讲给她听。
少年俊秀温柔,她一笑就会脸红,白日会陪她坐在医馆廊下看医书晒药草,天色将暮时再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
她并不能天天离府,可只要她去,总能见到守在医馆的杨度。
那样赤忱热切的少年,曾是她黯淡过往里唯一的曙光。
他们也曾约定过,等到她及笄,杨度就上门提亲。然而世事难料,先帝晚年昏聩,文死谏武死战,杨度的父亲终于在数次劝谏无果后,撞死在金銮殿上,杨御史的死反而触怒了先帝,杨家因此获罪,满门抄斩。
姜止月跪在父亲书房前求他上书求情,跪到昏厥也没能如愿,她被软禁在家中,不许出门一步,甚至没能见到杨度最后一面。
半年后,宫中下旨,她嫁入东宫做了太子侧妃。
太子是个很有储君之才的人,待她也很好,东宫没有太子妃,人人都顺着她捧着她,只有姜止月自己知道,她的心是空的。
再后来太子继位,她做了贵妃,离母仪天下也只有一步之遥。渐渐的,她偶尔也能从权力中体会到快乐,更重要的是,拥有了权力,她才能为他平反,所以她按照姨母的话,往朝中安插人手,也会主动亲近皇上。
或许是杨度在天有灵一直在保佑她吧,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出奇的顺利,皇上并不热衷于女色,对她却可称得上是专宠,几乎有求必应,宫里也始终只有她一个后妃。
但原来,所谓的顺利,不过是皇上的刻意放纵,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呢?
姜止月不知道,她也不想再问了。
那日于归来探望她,走时曾问:“事到如今,你可知你心中所爱之人到底是谁?”
她当时默然不语。
这世间的情爱,何曾说得清楚。
她想了许久,派人去见皇上,说想要离宫修行。
皇上答应了。
出宫那日,他没有出现,姜止月觉得很好,他不该因她而牵绊,要是见了面,她害怕自己会心软。
马车行到冬嵇山脚,姜止月下了车,说要独自上山走走,没让人跟着。
灵溪知道苗夫人就是死在这座山上,只当她想在离京前再去看看,便未多阻拦。
姜止月一路走走停停,走到了半山腰,当日就是在此,她得知了当年真相。
这儿的雪真厚啊,白茫茫的倒很是清净。
先前服下的药开始见效,她脑中逐渐变得浑浑噩噩,扶着身旁的梅树慢慢坐下,某一刻,耳边似乎听见了大捷二字。
大捷啊……
真好。
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洛阳,巍巍皇城,盛世伊始,她的心上人,就在那最高处。
晏明川收到消息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听完耳边暗卫的低语,面色如常地与朝臣说完政事,才屏退众人。
殿中没有点灯,他就那样静静坐了许久。
他一生中少有这样的时刻,脑海一片空白,胸膛里空空荡荡,好似破开了一个大洞,有幽咽的冷风呼啸而过,耳畔仿佛有嘈杂声音,又远得像是来自万里之外。
上一次这样,还是十六年前,母后薨逝的那个夜晚。
但那一次,他身旁还有秋池,母后将弟弟托付给了他,他要保护秋池,要处理种种后事,要应对假惺惺哭成一片的后妃与皇子公主们。
现在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承安公主死了,她留下的势力尚未清扫干净,百官高门中还有不少未拔出的钉子,成复大胜,边关的捷报和他的死讯会一同入京……
晏明川一件件梳理着,但思绪仿佛被什么强行分成两半,一半保持着理智,另一半却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对止月,何曾已经在乎到了如此地步?
姜止月在他做太子时就入了东宫为侧妃,对于这个侧妃,晏明川之前没见过,也无谓什么喜不喜欢,不过听说在嫁给他之前,她在家中过的很苦,于是晏明川待她也多了些怜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怜惜渐渐变成了爱意,宫中的赏赐,朝臣的进贡,他都会让人送到姜止月面前,只为能看她多笑一笑。
这么多年,从东宫到皇宫,从太子到君王,止月永远都陪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他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她。
他想要的,从不曾失手,他甚至曾想过就这样与她过完一生,也算不错。
就算她从前与成复有旧,就算她曾做过错事。
可人非圣贤又孰能无过?
他可以原谅她,他是她的夫君,自当为她承担的。
可是、可是——
晏明川撑起身子,抬脚想要往外走,这才发觉脚下虚浮无力,脑海中一片混沌。
他摇摇晃晃,向后倒去。
罢了,罢了,就这一次。
帝王不该有泪,可他与止月,终究夫妻一场。
当年她入东宫那日,恰逢梨花正开,寝殿外的梨花香了一夜,第二日晨起时,他推开窗,看见她正站在梨花树下出神。
回头看来的那一幕,经年难忘。
他将她葬在了那株梅树下,冬嵇山冬天有梅,而春日时会有半山的梨花。她应该会喜欢这个地方,能看见洛阳,看见盛世清平,国朝安定。
也能看见那座高高的皇宫,和皇宫里的他。
若有来生……罢了,他何曾信过来生?
晏明川饮下一杯酒,将另一杯洒在树下,默然起身离去。
相思又寄春风里,平生心事且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