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岁中,学女们都穿洋过海,在深海之中驻舟停留,前来与古往今来的先贤智者对话。她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给英灵汇报自己这一年学业的进展、所思所得,规划明年的目标,同时可以向先贤抛出一个心中最困惑不解的问题,她们可以期待在未来的一年中,自己会在冥冥之中被指引着攻克这个问题。
最为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是察心院的学女。察心院本身研习的就是以自身神识察观天地的学问,又进入了深海神女塔这样灵气充沛之地,九成以上的学女可以直接在神识之中面见神明,和神明当面对话,解答自己一年中的疑惑。起码她们是这么自我号称的。
观物院的学女平日里每每观察出新的天地运行规律,便将其视为神明留下的痕迹,所以每到问神之时,也多是拿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术式算筹,期望得到神明点拨。每年都有号称神明帮忙解出了算式的案例发生。
炼文院和军武院则算是和神明彻底绝缘,但两院的反应也截然不同。军武院学女虽然见不到也摸不到神明,但打心底里还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多贿赂贿赂总是没有错。所以军武院的问神仪式通常是给神明献上一堆自己钟爱的宝贝,只祈祷神明保佑自己刀箭不近身、能得凯旋归。
炼文院则是彻头彻尾地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超脱于自我之外的全知全能的神。炼文院倾心研习的是“人”的学问,“人”和“人组成的人群关系”是炼文院学女唯一关心的课题。如果非要说世上有神,那她们也相信“神就是我,我就是神,神是所有人神识之总和,神不在我之外”。在炼文院学女心里,与其拜神不如拜我自己。如果有人敢腆着大脸自称是全知全能的神明或神明的代理人,炼文院学女会第一个跳上去给他两个大嘴巴子。
月灼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尊持戈大笑的石雕前,盘腿坐了下来。
那是熊延鼎将军的雕像——凰族第一位击败了蛟族、终结了戴朝统治的将军。每年英灵祭,月灼都要坐在她的雕像前唠一会嗑,并奉上自己最爱吃的小零嘴。
雕像底座上镌刻着熊延鼎将军联手娜汝族的娼骋将军一路攻破戴朝都城的英勇传奇,月灼早已将其倒背如流。
底座侧面刻着一朵张牙舞爪的小花,那是月灼第一次参加英灵祭的时候用尖尖的石头刻上去的,那年她问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打赢春晖师妇;小花上方有个“怒”字,那是第二年她正在练武罗第一式凭栏怒留下的痕迹,那年她问的问题是练会第一式以后能打赢师妇吗。
月灼围着雕像转了一圈,找到了从第一年到去年自己留下的每一个标记,心满意足地解下腰间的布囊,从里面掏出一把一把的果子和糖,放在雕像面前。
“熊延鼎将军,晚辈又来了。”月灼抱拳鞠躬行了个礼,按例汇报道,“《北斗七阶兵道》我已经背完了。今年我练成了武罗第七式,第八式还差点意思,只练了个招式,不过出师还是够用了。”说着她双膝微沉,在雕像前原地打了两套连招,正是武罗第七式连山定和第八式自具足。
两招舞毕,月灼平步收势,感觉左踝有些酸胀。虽然能舞出个架子,但她知道第八式自己还练得没入门,几处关窍屡屡滞涩。
“熊延鼎将军,还有过往所有的英灵,请给予我指引,告诉我怎么才能突破第八式的关隘。”月灼双手合十鞠躬,在心底问出今年的问题。
她站起身,眨了眨眼:“老熊前辈,我今年要出师了,以后再来神女塔上看你是费劲了,我今天能不能多问一个问题啊。”
熊延鼎将军的石像在海风翻涌中沉稳矗立,仍是那副持戈大笑的模样。
月灼就当她默许了:“去年我问的不是有什么办法能做到无敌嘛,托您和其她英灵们指引的福,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如果能终结世上所有的战争,我自然而然就无有敌人了。无敌。”她扬了扬眉,似乎十分满意这个答案,旋即说道,“所以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有什么办法能终结世上所有的战争吗?”
她闭上眼,伸出手在雕像底座上摸索,心中默念“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这是她向察心学女偷学的提示之法,雕像正反都覆盖着深深浅浅的刻痕,那是历届学女在和英灵沟通时留下的痕迹,即使不相干的字句有时也能给予她启发。
月灼摸到一个手感不错的刻痕,睁开眼一看,上面写着“北风其凉、俟于朔方”八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个图案还好记一点,字是真难记。
北风两字上面还有一行字,显然是不同的人写的,写着“执刀兵者必死于刀兵”。
月灼翻了个白眼。这种废话和“人终有一死”有得一拼,甚至废话程度比“人不呼吸就会死”还要略逊一筹。
她努力记下“北风其凉、俟于朔方”几个字,然后寻了块尖石头,在密密麻麻的刻痕中找到一小块空隙,见缝插针地刻了个“九”。
这是她作为学女留下的最后一个刻痕。她要把元神升到九千,她要护得住她承诺保护的人。
塔顶传来箫声,要集合返航了。
月灼随着学女们一起走下神女塔,回到了自己学坊的木兰舟上。
……
白兰港是九州最南方瓯越一带的最大港口,自古船贸繁盛,人们已经习惯了码头上的船只来往不息。
然而像今天这样高大的木兰舟还是少见,即使是常跑码头的贩子也不由停下脚步,注视着这七艘正在靠岸的漂亮大船,桅杆顶端的旗面上绣着繁复的万海学城纹章,随着海风猎猎飞扬。
木兰舟靠岸停稳后,数十个青春少年从船头跳下,她们搀扶着自己的师长下船,然后来回搬运着船上装有典籍的书匣,将较小的书匣依次装入带有滚轮的转轮书箧中。一切显得井然有序。
码头上已有春晖院长派来的春晖帮手下前来接应。
“哪位是嬴月灼嬴少侠?”一位中年女子问道。
“晚辈便是。”月灼正在帮月夕装书,闻言迎上前去,“您就是春晖帮的徐舵主吧?”之前师妇曾和她提过接头人的名讳。
“是。”中年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师妇和我说,我这次的任务只是跟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出手帮你。”
月灼点头:“此次干系着这么多师生的性命安危,晚辈我也不敢托大,说我一人就能护得她们周全,所以还要劳请贵帮诸位随我们走一趟。不过这趟护送之旅也是师妇对我的考校,不到万不得已,我也绝不烦扰诸位。”
最好是她能一个人包圆,一丁点不劳烦她师妇的人,回头她也好和她师妇炫耀自己的英勇战绩——姐们就是这么出师即独立,不麻烦人,一点不辜负师妇多年的栽培。
“爽快,”月灼还在给自己的吹嘘打腹稿,徐舵主拍了拍她的肩,“我就喜欢接这种活。”
旋即徐舵主带着自己的人站到百步开外,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月灼知道,这是除非有人小命不保,否则她们将维持冷眼旁观的意思。
很好,月灼心道,免得来抢她功劳。
她看了一眼七艘木兰舟,人都已安全下船,师长们被指引着去坐上春晖帮提供的马车,只余一些箱匣还没搬完,估计还要小半个时辰。
她正打算去帮忙搬东西,倏忽一支燃火箭从她头顶飞过,钉在了木兰舟的桅杆上,杆顶的旗帜很快燃烧起来。
船上的学女惊叫:“着火了!着火了!”
很快,接二连三的燃火箭射来,七艘木兰舟无一幸免,迅速冒出黑烟。
码头上的人们见到黑烟也开始慌了,纷纷尖叫奔逃。
“不要慌!”月灼向船上的学女喊道,“桅杆和木料都刷了防火漆的,旗子烧完火自己就会熄了,你们现在下船,别着急慢点走,别摔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