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会花多少时间来追忆过去?
一个小时,三个小时?
倘若只要一停下来,你的思绪就会迅速被回忆占据,难以自拔。哪怕是三天前的下午,三个月前,三年前,都持续在你的脑海中盘旋……
那么,恭喜你。
你完蛋啦。
人一旦不再期待未来,开始陷入回忆,就处在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
——任何时间点的过去,都在被怀念,哪怕回溯一年也愿意。
就像堕入饿鬼道的幽魂,急需填满自己,所以饥不择食,它们的食物,便是回忆。
为什么会如此饥饿呢?
……为什么呢?
月之本元司盯着屏幕上血红色的字体和边缘不断弹出的下降hp值提示。
【“追在身后的影子,是每个人都无法抛弃的过去,撕开血淋淋的过去,直视自己最深的绝望。”】
贸然让这群人气角色抵达莎菲尔的恐惧边缘,真的……对吗?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手握按钮的路人,失控的列车不仅两头创,还眼看着马上就要撞到自己头上来了。
瞥了一眼在房间四处乱晃显得莫名很忙的光球,元司下一秒就听到了明显找补的机械声——
【鉴于本次马甲世界即将迎来副本结算,客服1019将为您提供全程观测视角,请宿主善用“观测”功能,后续问题可以随时上报1019哦~】
“上报有什么用吗?”
【可以为您提前记档呢亲亲~】
……说了跟没说似的。
虽然他听得出真正的重点是“观测”功能,但偏偏就是这个最重要的时刻他不能亲自上场,不能上场也就罢了,既不在莎菲尔身边也不在那几个人气角色身边,光坐在这里跟个监控室大爷一样,到底做什么才有用?!
观测……观测……说到底也只能“观测”啊!?
更糟糕的是。
莎菲尔自己的想法。
元司现在已经全然明白了。
或者说,是类比。
尽管挖掘自己的伤疤不怎么体面,但他的确是想起了叔父病床上最后对他的嘱托。
被泪水糊满的双眼视物始终都是模糊的,记忆里也只剩下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和紧握着的白床单,唯有对叔父那时的语气记忆犹深。
“……过来、元司。”
那个引导着他几乎是大半生命的男人最后的话语似乎摒弃了先前的病态,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多年培养下的心血,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
“和你父亲一样高了。”
还有嘴角的微笑。
……即使治疗过程中遭受了很多苦难,身体的疼痛无法言说,短短一个月就骨瘦如柴的身躯和额头凸起的青筋也能证明他所感受到的痛苦。
然而,这时候他竟然是笑着的。
等到月之本元司再度抬头的时候,心电图已经平了。像是发出了一声长久的叹息,为叔父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
只是那时他还不明白。
叔父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带笑离去的呢?
现在的他却已经明白了。
那种情绪,叫“庆幸”。
庆幸自己还有余力的时候,看着元司长大,有了自保的能力,也逐渐长成了月之本夫妇所期望的模样。
虽然遗憾不能继续看着他成年,但能做到的事都做到了,已经没有更多能做的事了。
……所以,叔父才会是笑着离开的。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去死,莎菲尔做不到。
身为皇家骑士团的侍卫长,自身魔力储备和魔法造诣在一个全然没有魔法痕迹的异世界会是什么样,她不可能不清楚这点。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只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尽管到了现在,她似乎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在此之前,周遭一切都像清醒的人看梦里的人,还能听他们说话,但无所谓了——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是一阵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不过现在似乎有了更体面点的办法。
……还真是好运。
看起来,他们真的是代表着“未来”的那份希望啊。
那么,要做的事就只剩下一个了,不是么?
除恶殆尽,旧日的幽灵就该一同下地狱。
天空阴云密布,厚重的灰色云朵层层叠叠积压在天幕之上,空气中都散发着沉闷的气息。
“……要下雨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似乎是谁的呢喃。
……
挥剑。
挥剑。
挥剑。
沉重的剑锋切开凝滞的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剑刃上残留的血珠被甩脱,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细小的、暗红的弧线。
“我曾经、想过退缩,”红发女人奋力地向眼前的士兵砍去,一边挥剑,一边前进,“威迪尔王国已经灭亡了,我这个独活下来的侍卫长又有什么用!”
“很可笑吧?本应该冲在最前方的我、反而因此活了下来。”
“有时候,我还会梦到曾经的战友。”
“梦到那个因为我而向往着成为骑士的女孩,梦到我宣誓效忠的公主大人。”
“他们告诉我,‘跑吧,莎菲尔,跑啊,活下去’。”
“可一个职责是守护的骑士,怎么能、怎么能够放弃我所要守护的臣民啊!”
砰!
子弹穿透了旧铠甲——这是理所当然的,皇家骑士团所有的铠甲都有法师塔的法师施加的魔法加护,可魔法师死去后,这些魔法根本就不可能一直维护下去。
血肉的疼痛让骑士的手几乎无法举起剑——但那只手还是固执地紧握着剑柄,拄在地上。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战场上,耳畔甚至听到了辛西娅那带着惊恐的尖叫声:
“侍卫长,小心!”
摇摇晃晃,莎菲尔又站了起来。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人生有时候还真是可笑至极,对吧?”她大笑着,血倒流回喉管,声音已经沙哑,“回答我,战士!你们为何而战!又是为了谁挥动你们的武器?!”
这场景着实是太荒谬了,一个明显是幻想故事中的女骑士,和一群现代化的士兵作战。
她的铠甲破碎,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燃烧生命般的疯狂,甚至隐约压着一头——
“哈……已经失去信念了吗?”
她扫过那些并不年轻的麻木的脸。
为何而战?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早就在心中了吗?
他知道,这些他全部都知道。
多么年轻的人……却被骗到战场……为了荣誉?还是为了下地狱……?
给予他们一点点希望和喜乐的假象,然后把其当成海绵,总是能从他们身上挤出些剩余价值的。
直到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
他甚至开始嫉妒起那些在那场被彻底否认的战争中死去的士兵。
虽然他们死得还是毫无用处,像战场上微不足道的尘埃,但至少算是自己选择了死法,死的时候自认为是幸福的就行了。
——多么廉价的幸福。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在这里?为什么被抛弃的是我?陌生却又熟悉的心声,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达到他的脑海中,这些充斥着负面情绪的念头冰冷地闪过。
他选择将这些沉重的、绝望的、扭曲的情绪全部吸纳到了自己的心中。
因此,即使是让这双手沾满污秽,让这双腿再也无法动弹也无所谓。
他要承担自己选择的道路带来的责任。
终结于此,不虚此行。
“呃……”
魔物微弱的叫喊声阻断在被掐碎的喉管中。
分不清是血肉还是别的什么。
幻觉么?
很正常。
持续作战太久,血污已经凝结成垢,不知在盔甲上附着了多久,眼前的血色依旧浓稠,以至于穿透头颅的疼痛对她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
莎菲尔·芬里斯,威迪尔王国皇家骑士团侍卫长,“活着的传奇”,最强的战绩是斩杀过一条龙……大概。
当然,当然,这些功绩都是真的,只不过和现在的场景毫无关联。
毕竟,擅离职守可不是什么骑士守则里的内容。
魔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少的?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