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若不是为商议孟玺南下巡防之事,三人平日也甚少聚首。
王和川细思片刻道,“官场上谁人不知晓这位孟御史靠着鞍前马后地给舒王拾马粪才得了几分青眼,几个月前此子将裴家一干上下全得罪了,连带着那两个也受了陛下责骂,与其留在京中受人挤兑,倒还不如出来避上一阵......”
看着外头新绿的榕树,他幽幽道,“天高皇帝远,这里就算不是京城,外头的路也没这么好走。”
裴阁老为臣辅国几十载,估摸着这位御史大人才被宣化帝派来,做个游山玩水的闲差,陛下总也要给他这个面子才行。
徐家庆逗着他手中的雀儿,“想这么多,咱们只要陪好了,后头没有咱们的事,干脆吃饭的时候直接让他明白示下。”
姚存谦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却不吱声,他被风吹得醉昏昏的,暗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将来又是个什么样子。
想起如今的朝局,肃王和舒王明里暗里的较劲,陛下如今身子已不大好,却轻易不会立储。
“以防万一,还是跟那边打个招呼。”他补充了一句。
王和川看着姚存谦的脸色,心知他此时多不耐烦,便插科打诨笑道,“要仔细论起来,孟御史同姚大人家还沾亲呢,他母亲可是姚氏正经一门的旁支。”
姚存谦没搭理他,什么亲姑妈假舅妈的一同乱套,一个后生怎也值得他去攀交情。
王和川讪讪觉得无趣,忽而又听得他问:“从京城到咱们这,按照脚程算,这几日总该到了,却怎么迟迟未至,你派人去驿站打听一下,咱们这位金贵的御史大人到哪了?”
说起来孟玺从京城出发,却并没去福州,反经驿道直入泉州府内。
“出发之前陛下曾将我召到御前,除了督军抗倭、巡查海防这些表务,还有一样就是你的案子,只是个中细节最为清楚的人还是你。”
“道理我都懂,”筚路一同点头,抬起手指向孟玺身边一袭劲装曳撒的女人,“只是为什么咱们去办公差,朝露姐姐还要一同跟着?”
朝露看他不情不愿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笑眯眯道,“自家的产业要往南扩,我不过顺路要去买些茶庄,你们自去忙你们的事,无事不必打搅。”
“有事就更不必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听他们嬉嬉闹闹,葛清明苦笑,心中不由觉觉得人生处处讽刺。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单因一点疑窦,百般遮掩,甚至不惜背弃自己至交好友,只为向孟延年换取一个上达天听告御状的机会。
然而可笑的是兜兜转转,最终这个案子还是落到孟玺的头上。
果然天心难测,时运多变。
只是此时他已无多余的精力去揣度宣化帝的用意,只能竭尽自己所能,将孟玺当做他最后全部的希望,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交代了个清楚。
当时孟玺听罢,只说若是我们南下先去见了姚大人一干人等,之后再想厘清案情只怕会行监坐守,活在他人耳目之下,而今倒不如先去案发之所。
所以依照此言,一行人由水路又转陆路,直捣黄龙,先去了泉州府宁谷县的白山村。
如今已是无人荒村。
几人的马车一边走,葛清明一边将案情娓娓道来。
“少时......我家中将我送去学医,因缘际会,被一位有名的郎中收为弟子,后来师父去世,我回乡探亲,碰巧路过当地,那时水涝过后,村中人正在闹疫病。”
“当时的县丞束手无策,见散热的汤剂无用,怕这疫病传出去,最后动了放火烧村的念头,于是我自请为村里的百姓医病,共同起坐一月之余,总算将他们全都医好。”
“后来县丞放我离去,可是数月后当我故地重游.......”葛清明想起当时的情状,身子轻微颤抖起来,“却发现当初的那几个村落已成无名鬼村......”
朝露心头一惊,孟玺神情不变,淡淡道,“你是指村中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
“是也不是,”葛清明摇摇头,脸色苍白可怖,他低声说,“我在村中寻了许久,发现了几处乱葬岗,也许是怕大量尸首堆积再生新病疫,他们的尸身全部都被大火焚烧了。”
记忆里曾为自己逃过一劫涕泪横流感激不已的生命转眼焚成焦炭,葛清明的目光有些空洞,喃喃道,“......当时我明明将他们全都医好了......”
“......所以你按照规矩上告衙门?”孟玺凭着对葛清明为人的了解接道。
“正是如此,”他微微颔首,“后来想想,县丞大人急于将我驱赶,我料想此事之中也许别有隐情,于是我便借着从前医病的交情,一纸诉状递到府台。”
朝露没少与官府中人打交道,“结果却是泥牛入海......”
她看他抬起头,仿佛又从那双眼中见到连廊下飘摇无尽的雪。
“两日之后,我家中惹上了山匪,正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抽肠令’。”
“一行人打杂抢掠,我全家上下四口人,全被杀害,连同我那尚未出生的小妹,都被活活剖出,只有我一人靠着闭气封髓的丹药瞒过了他们的眼睛......也是那时,若非大人及时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几人心头俱是一惊。
“抽肠令”这个名号孟玺曾经听过。
他是当年闽地赫赫有名的山匪,手段狠辣歹毒,尤其喜爱在将人折磨至死后剖开肠腹,再以刀尖将人的肠子挑出,每每经他洗劫过后,现场鲜血胃肠流个满地,样子惨不忍睹,故而得了个诨名“抽肠令”。
也正是那年,孟玺因突发的公务路过泉州。
当夜他正急着连夜赶路,所以抄了一条小道,结果撞见倒在路边的葛清明。
当时他肠剖肚烂,那一团血呼呼肠子露在外头,整个人血淋淋地像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气息几乎全无。
见他还有最后一丝气,孟玺打算死马当作活马医,巧的是最近的镇子上有个疡医,清理伤口之后,用鸡皮线缝了肠道和创口,这才从阎王手里抢下他一条命。
在经历了昏迷高烧整整十几日之后,葛清明终于醒了。
清醒之后他先是恍惚迷茫,继而失声痛哭,孟玺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剧烈的哀恸,像是整个人的灵魂被彻底碾碎。
这种难以言表的崩溃在持续了整四日之后,他终于走出房门,声称自己是名仵作,路遇劫匪杀人劫财,如今死里逃生,却无处可去,孟玺才留他做了一个县衙里的仵作。
“我想此事定然别有隐情,地方官吏草菅人命,杀人灭口,”他说起这些,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羞愧,“当初留在大人身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进京将冤情陈于陛下,为所有无辜枉死之人昭雪鸣冤。”
若说朝露与筚路乔珈之前心头尚且还含了最后一丝怨气,听见这番家毁人亡因由,便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朝露轻声问道,“如今那个山匪还在外头兴风作浪吗?”
葛清明摇摇头道,“此事之后,我一直留意,在那之后不久,这伙山匪便被彻底剿灭了,本就是人人喊打的贼人,推到闹市口就地斩杀,自然是大快民心。”
孟玺沉默半晌,轻声问道,“总共死了多少人?”
“几个临近的村子,将近四、五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