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微的视线落在那张烫金的请柬上,指尖在桌下悄然蜷缩了一下。鸿远建设,那个在项目背后若隐若现、对林深方案表现出极大热忱的资本方。
这所谓的“交流晚宴”,无异于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张鸿远那只雪茄味的手,似乎已透过这张请柬伸了过来。
“抱歉师兄。”温见微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清晰地拒绝,“明晚我有安排。方案上的分歧,我认为在正式会议场合讨论更合适。”
林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温见微的办公桌边缘,微微俯身,拉近了距离,檀香混合着那丝雪茄焦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见微,”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故作的熟稔和语重心长,“你我认识这么多年,学术争论归学术争论,但项目总要往前走,城市不可能停滞不前。张总那边,诚意十足。你总把自己封闭在数据和所谓的‘社区网络’里,拒绝接触更广阔的层面,这无异于作茧自缚。”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去听听不同的声音,了解一下资本运作的逻辑和推动城市发展的力量,对你、对整个项目,都没有坏处。也许……你会发现,有些坚持,只是视野局限下的固执己见。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项目一个更顺畅的解决方案,何乐而不为?”
他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毒刺,表面是为她着想,为项目解困,内里却是赤裸裸的利诱与施压,甚至隐含着对她学术立场的贬低。
温见微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令人窒息的操控欲。
他后悔了。
温见微几乎能洞穿林深此刻的内心——他一定在后悔当初极力邀请自己加入这个项目,如今这个他眼中的“例外”,竟成了横亘在他完美蓝图前最顽固的礁石。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窗外的秋阳被一片薄云遮挡,室内光线暗淡下来。
温见微的目光越过林深撑在桌沿的手,她想起孙院长沉稳有力的支持,想起青城巷里时燃望着老照片时眼底的星光,想起田野调查时那些带着期盼又忧惧的眼神。
视野局限?作茧自缚?不。
真正的局限,是只看得见容积率和资本回报率的冰冷数字,却看不见砖瓦间流淌的人间烟火,听不到百年老树在移栽车上的无声哀鸣。她的坚持,不是固执,是守护。
温见微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视林深的目光。她伸出两指,轻轻接过那张烫金的请柬。
“好,我会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玉石相击,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林深眼中瞬间爆发出混合着意外和胜利的光芒,嘴角的弧度加深:“师妹果然识大体,明晚七点,‘云顶’观澜厅。”他志得意满地整了整西装袖口,仿佛已胜券在握。
温见微没有再看他,只是垂眸,指尖轻轻落在颈间那枚小小的银辣椒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直抵心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思绪,只留下一片澄澈的坚定。
秋阳熔金,泼洒在城北新铺的梧桐道上。时燃一脚踩在裸露的水泥台阶上,仰头望着眼前初露骨架的店面。
脚手架纵横交错,阳光从钢架缝隙漏下,在堆满板材的地面烙下明暗交错的几何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新鲜木屑的清香与粉尘的微呛,像一首未谱完的进行曲前奏。
“砰!砰砰——!”
礼炮炸开,金红纸屑如骤雨纷扬,簌簌落满她挑染的樱桃红发梢,也落进她盛满星火的眼底。工人们笑着鼓掌,周梨抓了把彩纸扬到她头顶:“时老板,开工大吉!”
时燃笑着拍掉肩头碎屑,拿起手机,屏幕晃动几下,定格在温见微办公室的百叶窗格上——那人原本正伏案批注文献,眼镜滑落鼻梁,侧脸被秋光镀上一层柔和的蜜釉。
“温教授!”时燃将镜头转向喧嚣的现场,“快看!新店动工了。”
镜片后的眸光被屏幕里翻飞的金红点亮。时燃工装袖口卷到手肘,整个人像棵吸饱了阳光的植物,蓬勃得扎眼,“恭喜。脚手架……安全吗?”
“放心啦,盯得紧着呢!”时燃凑近镜头,压低声音,眼睫扑闪,“新店叫什么名字好呢,温教授有时间帮我想想名字……”
温见微笔尖顿在稿纸边缘。名字?烟火气、新旧交融、家的温度……无数词汇掠过脑海,却不及记忆里一声莽撞的呼喊清晰——
那是一个微凉夜晚,她坐在燃味坊柜台后,指尖划过《宋代饮食考》泛黄的纸页,在等着时燃忙完一起吃饭。
店门铜铃轻响,带进一丝凉意。一个年轻男人打量四周后向她问道:“老板娘,还有位置吗?”
她怔住,抬眼的瞬间,正撞上时燃掀帘探出的脑袋。琥珀色眸子睁圆,随即炸开比灶火更亮的光:“哎——来啦!”那人挤眉弄眼地冲她比口型,“老板娘……”
那一晚,时燃黏在她耳边,将“老板娘”三个字翻来覆去哼成了川剧小调,烫红了她整片耳廓。
“温见微?”时燃的呼唤拉回她思绪。
温见微垂眸,钢笔尖在稿纸空白处洇开一点墨迹,声音轻如落羽:“好,我帮你想。”
时燃乐颠颠的挂了视频,温见微望着黑屏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唇角无声弯起。指尖抚过发烫的耳垂——那声跨越时空的“老板娘”,裹着时燃身上蓬勃的烟火气,撞碎了她长久以来旁观者般的疏离感。
原来她真的可以,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稳稳落下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