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会怎样看待自己?
何昱的呼吸被放得极轻极慢。
尽管他的博客下一干二净,但仍有种被人扒了皮的羞耻感。他完全不敢去看自己之前发了些什么,何况是近期他的每条动态几乎都带上了郑淇。最近唯几张发上去的画同样……
他的目光轻轻一动,呆滞地在屋子里扫荡一圈,取下放在角落里的画册。那本邱永明带来的陈旧画册。
画册就大剌剌摆在书桌一个显眼的书架上,但郑淇来为他讲课的时候从不碰那儿,谁都知道他宝贝这个本子。那天在自习室,他甚至因为一个女生看了眼他的画,让他当场飙了火。
所有人大概都以为他是在恼怒自己的手稿被人看了,但他还不至于一惊一乍到这个程度。
只是在当时,他下意识想起了就在前一页,他才完成一幅人物速写。
此刻,他再次翻开画册,里面的又新增不少涂写。
或静或动的少年画像跃然纸上,侧面的,正面的,埋头学习只有个后脑勺的,无一例外的是每每露出正脸的时候那双淡漠的眼睛和平直的嘴角,仿佛在冷漠又厌弃地凝视着画外的人。
与他记忆里时常挂了笑的人截然不同。
那人如今还顶着灰色不起眼的头像挂在自己的粉丝列表。
静静翻了许久,盯着画上人嘲讽似的表情,何昱猛地用力合上画本。
手机在不断震动,平板上同样不断叮咚响地提示,他充耳不闻,闭上眼把额头抵在了画本厚重冰冷的封皮上。
能听到胸腔里的心跳在不规律地震动。
像一种后怕又像一种想不明白的模糊心情。
“小淇,我晚上去你心心阿姨那儿有事,你自己回家待着?”
余文文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透着股小心的意味。大概是因为他俩中午算是吵过一架。
不过郑淇从来不会真正吵起来,宁愿选择冷淡对峙,什么话都憋着,自己回屋生闷气,让余文文在那自顾自发脾气。他实在很久没有和他妈交流,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母子谈心,压根不知道他们俩之间该说什么。
有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只是跟他妈合租一屋,两人作息不同,经常几天都见不上一面,更不用说能有什么沟通。
给何昱发去的消息毫无回应,郑淇看着自己已经看不过来的后台消息,郁闷地把软件关上。现在最让他烦心的不是那个视频下面莫名其妙的评论,而是这方才在线上发完火这会儿就没了声息的何昱,然而连徐岱儒那儿都好像联系不上对方。
他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面对其他人,然而门外人誓不罢休地坚定敲他的门。
郑淇只能暂时把手机抛在一边。
房门被拉开。
余文文是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她像是完全没料到郑淇会开门。
如今一米八的儿子完全可以俯视在家没穿高跟鞋的她,面部轮廓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舒展开,虽然看着还有些稚嫩但轮廓俊挺。
她有些慌乱,“我,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晚饭你自己吃,我不在。”
好像他们哪天在一起吃过饭一样。
郑淇看着手脚都快要无处安放的余文文,无奈地叹了口气,“妈。”
余文文的动作被定住,瞪大了眼。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当着面这样叫人。
“妈。”郑淇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似乎在熟悉这个称呼。
余文文急促道:“哎,哎,你什么事,你说。”
“我发誓,我不会走。”叫了那两声之后,郑淇终于有了流畅说下去的勇气,“我承认,有时候我不想待在家里,我觉得压抑。但我不会走,不会丢下你。”
余文文双眼通红,下颌骨颤抖了两下,“小淇。”
“嗯。”
“我这个妈妈是不是做的很差劲?”女人低声道,“我什么都没为你做过,连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然偶尔也会发现两人关系的不对劲,自己就连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死死卡着钱,生怕儿子也像那个人一样离开,有时太沉浸于自己的生活工作甚至会忘了给他钱。
直播时她还会得意宣扬自己儿子有多优秀,但要是谁告诉她郑淇已经离开她,去了一个她不知道的远方,她大概都不会觉得很意外,毕竟有她这个妈和没有没多大差别。
她一边警惕着孩子的离开,一边却推着对方远去。
郑淇默然,“没关系,你看我过得很好。”
余文文眼里蓄满了泪,此时终于悬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这会儿素面朝天,脸色显而易见地充满了疲惫,比起工作时憔悴了不少。
她嘶哑地开口,“不好,你别瞎扯。”
“不是你的错,我习惯了一个人。”郑淇平静道,眼角发酸。
从小被父母丢在一边,父亲长年累月在外地做生意,母亲一心念念的都是父亲,和他絮叨最多的也是父亲什么时候回家。他从记事起就意识到自己像个意外,只是恰好生在这个家里。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同样最恨的是那人。
直到现在,她也似乎没有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他身上。
他其实和何昱一样,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
——别对我太好。
他何尝不是不习惯别人对自己的好。
后来每次余文文对他示好,他也不过是冷漠避过,自发地不想跟她有太多生活上的交流,每每面对,只有一肚子的心烦和别扭。
但或许是持久战已经打了太久,而余文文也开始表示出后悔和歉疚,血脉的联系莫名就让他觉得心软。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郑淇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揽住余文文瘦弱的肩,“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只有你,妈妈。”
余文文一把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
“我就在这里,不管每次出门多久,都没走过对不对?”
狭小透着冰冷意味的精装修公寓房里,这时回响的不再是嘈杂的音乐声聊天声,楼上楼下一片静默,只有这层不成调的哭腔声。
余文文哭了很久,紧紧抓着郑淇的衣服,像抓着最后一根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