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真的相信,姜文焕不是软弱无能,而是蛰伏求存;他也相信,长年处于殷寿控制下的姜文焕,更能接近殷寿的罪恶。
窗帘合得严严实实,将所有光亮隔绝在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姬发默默为自己和朋友祈祷——祈祷平安,祈祷正义,祈祷他们不会成为敌人。
翌日,阳光灿烂好天气,是适合亲子活动的一个周六。
大人的难处归大人,小孩的心情也要照顾。工作再忙,姬发始终会尽力抽出时间,陪伴两个小朋友度过周末时光。
爸妈没了,哥哥没了,一大家子人,就剩他和两根小豆芽。他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四五瓣,给姬诵和姬虞变出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显然不可能。
他只好四处打听离家近的儿童娱乐场所,一有空就带着去,想方设法让他俩过得快乐。
至少要比他这个爸爸快乐。
恰好这周末撞上儿童节,家附近的商场办亲子活动,活动场地围起一圈,排开一水儿的机械模型,琳琅满目。
两个崽子见了这阵仗,活像阿里巴巴进了藏宝的山洞。
家长带孩子按顺序打卡餐饮店和玩具店的小游戏,就可以从这些时下大热的模型中挑选心仪的带回家。
商场里摩肩接踵,姬发一手牵一个娃,消费翻倍,猜谜翻倍,喧闹翻倍,疲惫也翻倍。
一番苦战后,他们终于打卡完第一层店铺,但这只是个开始——还有四层楼等着他们。
姬发抬头看向还没打卡的楼层。
四层楼啊,跟十八层地狱有哪门子区别?
“爸爸,爸爸!”姬虞使出吃奶的劲,去拽他半死不活的老爸,“走呀!我要飞机模型!”
一向懂事的姬诵也目光灼灼:“我要航母的。”
“让我歇会儿……”姬发捏着山根,“你俩今天四点就把我吵起来了。”
凌晨四点啊,天都没亮。
正当他准备随机召唤一个下属来当苦力时,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像棵白杨树立在熙攘人群里,剪裁精良的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
姜文焕?他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最讨厌这种吵闹的地方吗?
姬发不自觉地对上了他的眼神,心里猛地一紧——
“姬总?”
姜文焕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姬发,他匆匆与亲戚作别,上前与他们打招呼。
无巧不成书,姜文焕在岐山有个亲戚,听闻他远道而来,非要请他吃顿饭。恰好这家商场新开了一家鲁菜馆,两人便约在了这儿。
就在两个孩子围着姬发叽叽喳喳的时候,姜文焕与亲戚用完餐就要离开。如此巧合,竟遇上了一家子。
“……你带孩子来玩?”
他听到孩子管姬发叫爸爸,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
姬发结婚了吗?他怎么没听说过?
校友圈不可能不分享姬发结婚的消息——且不论姬发在学校的名气,即便他本人不愿透露,还有不少毕业后加入西岐的学弟学妹,藏?能藏住吗?
转念一想,姬家的家事与他无关,自然不必过问,他不知情反倒更好。
姬发起身,同姜文焕握手致意,又拢着两个孩子规矩站好。
“姜总也在这儿?真巧。”姬发的声音平静而礼貌。
他拍拍两个小脑袋:“问叔叔好。”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喊着“叔叔好”,两双大眼睛眨巴着,好奇地打量着姜文焕。
从爸爸的礼貌问候中,姬诵转过弯来——他猜测,这位陌生的叔叔,或许是爸爸找到的那位“骑士”之一。
“我和你们一起吧,”寒暄几句后,姜文焕主动提议,“兑换五点半结束,有人帮忙更省事。”
姬发实在不想麻烦他这位老同学——非是他性情良善,而是因为……他们真的不熟。
更不是因为,他还介意那场持续了四个小时的谈判。
绝对不是。
好吧,就算是,也不可能比大三那场篮球赛还值得他介意。
那是一场选拔比赛,姜文焕和姬发是对抗阵营。几个投篮过后,场上所有人渐渐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水平。姜文焕与姬发两人是两个阵营的进攻方,二人势均力敌。
那天本是难分胜负,但姬发运气好,险胜姜文焕一球。
姬发向来争强好胜,他很难接受胜利中存在“运气”的成分。但他后来再也找不到和姜文焕一决胜负的机会,以至于此事在他心里憋了挺多年。
出于种种原因,他想敷衍姜文焕两句,快些将人打发走。可惜他忘了,他的小儿子是个“自来熟”。
姜文焕显然不想在他这个当爹的身上白费工夫,他弯下腰,主动问小孩们想不想快点拿到模型。一听模型,姬虞兴高采烈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跟着这位陌生叔叔上了扶梯。
姬发:“……”
瞧他那不值钱的样子。
姬诵再补一刀:“爸爸,再不跟上去,弟弟就看不见了。”
姬发一把牵起姬诵,快步跟上去。
看着前方“一见如故”的一大一小,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姬诵:“小诵,你弟弟不太聪明,你是当哥哥的,要看好他。”
姬诵委屈道:“我很努力了……”
“再努力一点,”姬发握握他的小手,“努力得好,爸爸带你出去吃麦当劳。”
麦当劳!
“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姬诵向爸爸承诺,他握紧了小拳头,眼睛闪亮亮的。
姬发似乎还没意识到,相比小孩聪明与否,不熟悉的老同学接近他孩子这件事,更需要他拉起一万倍的警惕。
有姜文焕帮忙,两个小崽顺利抢到了各自钟爱的模型,一人抱着一个宝贝,爱不释手。
直到一家三口与姜文焕道别,姬发都没有意识到一丝不妥。
当晚得知此事的辛甲冲他上司发飙:“你就这么轻易把小虞交给姜文焕?!不怕他拿孩子要挟你吗!”
伯邑考不在后,就数辛甲最常帮姬发带孩子,当得上半个干爹。干爹想不到亲爹居然心这么大,恨不得跨过电话掐死姬发。
姬发后知后觉,惊出一身白毛汗。
儿童节的疲惫如潮水般涌向他,漫过他潜意识里的那根警戒线。姜文焕的出现和加入是如此自然,自然得仿佛他本就是他们一家的同行者,仿佛这是一场注定的偶遇。
他讷讷道:“我那天太累了,下次注意。”
他对轻易交付信任的自己感到失望。
但他又绕回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多年未见、又不肯表明立场的老同学?
他就这么……就这么不自觉地把他当作伙伴,甚至没有停下来想一想,这种信任是否合适。
与此同时,岐山的另一头,同一片苍穹下,姜文焕也被相似的谜题困住了。
仍记得那日临别,残阳如血。他回到临时的住处,隔窗远眺夕阳。
岐山地处西北,山峰峦起,是落日最依恋的怀抱。日暮留恋着此地的烟火人间,余温迟迟不散。
他没什么欣赏美景的雅致爱好,只习惯在思考时放空视野。面对窗外烈火似的千家万户,他陷入了自我反思。
他是什么时候惹上自找麻烦的毛病?这毛病合该是他印象里的姬发才会犯的。
大学里的姬发,时常参加义务活动,带着福利院的小孩们玩老鹰捉小鸡,他看到宣传照里的姬发神采飞扬;而在商场里碰见的姬发,带着两个长相极像他的小孩,满面憔悴。
此时彼时,天差地别。
前尘往事却上心头,刹都刹不住。
姬发暗藏戒备的神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喜欢别人接触他的孩子们。
换作往常,他不会自讨没趣,打声招呼就会找借口离开,免得沾一身腥。然而这一次……等他回过神,居然就已经在帮忙带孩子了。
他打算去洗个澡,让自己清爽点也清醒点。
父亲临终前的告诫,他字字铭刻在心,唯有以过去种种为昨日死,才能不负父亲用命搏出的一线生机。
他明明作出了选择,选择遵从双亲的遗命,选择活下去,哪怕代价是——向杀父仇人摇尾乞怜。
但姬发说,他要向殷寿复仇,问他要不要助自己一臂之力,他就来了。
曹宗劝他明哲保身,他迟疑了、考虑了、衡量了,然后这些劝告被抛在脑后,他冒着被殷寿发现的风险,抄小路、开夜车,直奔西岐。
姬发许诺的结果过于诱人,这也是姜文焕真正想做的事。
但他们能做到吗?
正式会面前,他提前半个小时抵达西岐大厦,在不见日光的地下停车场呆坐许久。他不是没有反悔的机会,他久久思量着,有什么旧人旧事值得他押上对父母的承诺、押上他的身家性命?
平心而论,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很不愉快。倘若两人再意气一些,这桩谈判理所应当会地不欢而散。
然而,他不能不承认,这久违的势均力敌唤醒了他死水似的心气儿,瞬间将他拉回大三时的篮球场中。那时,他沉寂的躯壳深处久违地点起一簇渴望胜利的火苗,他和姬发都拿出看家本事,意欲突破封锁、攻破对手的篮板。
一红一蓝,比分紧咬,双方僵持不下,打出了学院史上最传奇的加时赛。
在一决胜负的关头,姜文焕走了神。
姬发一跃而起,越过重重封锁,投出了关键的三分球。
一锤定音。
他们在球场上出尽风头,下了球场,这些无聊的“风头”给他招了不少麻烦。冷静后一想,他居然因为一时脑热而去争输赢?简直大错特错。
他很确信,自己来到西岐更是天大的错误,是错上加错。一旦被殷寿得知他的行踪,过往的忍辱负重便成了一场空。
但姬发告诉他:“天不杀殷寿,我杀。”
错都错了,何不一错到底?
于是,当“你要活下去”和“你要来吗”两个命题摆在他面前时,他押了后者来答。
他可能为此付出代价,他祈祷自己不会后悔。
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周日。姬家父子三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的早晨。但姜文焕可没法体会他们的幸福,他像只挨了一鞭的陀螺,忙得团团转,到处奔波——下周二他就要返回东鲁。也就是说,他必须在周一当日给西岐明确的答复。
无论事情将发展至何等状况,他都必须保证自己在谈判桌上有足够的筹码。为了不在可能达成的合作中落入下风,他要保持消息畅通——起码不能连合作方何时婚配、有几个儿女都不知道。因此,姜文焕紧锣密鼓地拜访定居在这里的姜家亲故们,请他们充当“耳目”,替东鲁监视西岐的动向。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他穿梭在岐山的大街小巷中。信号灯与行道树木滤过暮色,在姜文焕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痕迹,宛如一道道凝固的血痂。
姜文焕特意让司机绕了一段路,从昨日与姬发一家人意外相遇的商场前经过。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其中并不存在任何他熟悉的脸孔。
姜文焕收回目光。
他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感到奇妙——期待?失落?轻松?他摸不准。
车子绕了一大圈,什么人都没碰见,什么事都没做。
他开始等待明天的到来,明天即将发生许多事,明天还能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