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后,他缓慢地把公文收拢,又分开。
记录着陆如冈悔婚的状纸,他抽出来另用信封封住,塞进了公文架不显眼的位置。
既然被沈译之看见,只能延后上报。
一股因此而来的烦躁情绪生出,他微闭上眼,默默推算合适的时机。
蓦地,莫玲珑站在门口捧出两碗疙瘩汤时含笑的神情,闯入脑海。
和记忆中,总是忧郁垂泪的母亲,面容交叠。
如果母亲当年,也如她一般勇敢,不惧世人眼光,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看他长大成人?
他忽然止住这种无意义的假设。
母亲已经去世,因一个男人的薄情送了命。
他如今所有的努力,为了让那男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最为看重自己的前途是吗?
那他就夺走它,然后,毁掉它。
贺琛不去再想这桩案子,开始推敲卢常县的局面。
金怀远不让他去,无非说明一点,卢常县有对他有不利的事,也或者是他对头的事。
总之,很麻烦。
首辅大人权倾朝野,称得上对头的,只有内廷权宦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如海了。
那么,此时的卢常县大概是权宦和权臣的斗法场。
答案来得比他想的还要快。
冯平忠很快从宫里回来,他汇报完金安府巡察情况后,对方沉吟半晌,说:“贺琛,你是我最为信任的部下。我有个问题,望你能坦白相告。”
“是。”贺琛敛眉俯首。
“你,怕不怕?”
冯平忠问得没头没尾,但贺琛目光一亮,坚定地说:“不怕。”
“老夫知道,你不是那等贪图利益,胆小如鼠的人。为何问你这话,是因为,有一桩案子十分棘手,一个处理不慎,便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想问你,敢不敢?”
冯平忠将卢常县的案子平铺直叙地道来。
锦衣卫一个千户在卢常办事,期间为非作歹,被东厂探子报回上京。
东厂的太监头子康有德便下令捉他回京审。
本来不过是狗咬狗的事,见多了。
但坏就坏在,那个被抓的千户逃了,从小路逃回上京向指挥使邹大谷求救。
两边本就是剑拔弩张,关系紧张,这一下,让本来在首辅和司礼监之间摇摆不定的邹大谷,彻底投靠了金怀远。
金怀远一出手,那千户在卢常的所作所为全部被抹得轻描淡写。
可大太监李如海哪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康有德是他干儿子,就这么被人骑在头上?
于是,他在皇上面前撺掇了几句。
“就这样,皇上要求都察院派御史下卢常县,调查真相,秉公办理。”冯平忠深邃的眼中,饱含沧桑,“现在,你若怕了,我毫无怨言。”
牵涉到首辅,锦衣卫指挥使,司礼监,整个朝野最有权势的三方,这案子无论怎么处理,都会掉层皮。
但贺琛眼神灼灼,双手抱拳弯腰一礼:“愿为大人分忧!”
下了值,他走回住处。
自打来上京后,没买宅子,赁了个离都察院近的两进院,跟阿竹两人住足够,只另请了个阿婆洒扫下厨。
生活异常简单。
推开门,阿竹正在拔院里的杂草,苦闷地抬头:“主子,一想到待会儿我们要吃自己家的饭,我就难过,好想再吃莫娘子做的面啊……哦,一刻前,糖宝到了,在你屋里。”
贺琛的唇角微微一松:“好!”
推开房门,满地狼藉。
床帘撕成一片一片,散落在地上。
凉席啄成片片碎渣,天女散花。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搁在枕头上,眼皮阖起,小小的身子在被子下一鼓一鼓,气息均匀。
它睡得,丝毫没有身为扁毛畜牲的自觉。
贺琛探手进被子,轻轻从熟睡的糖宝脚踝处摘下牛皮封带里的蜡丸,捏开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他展开看完,点了油灯把纸条烧毁。
干爹说,他们准备好了。
那么,卢常县的案子,就当他送给金怀远的礼物。
这么多年,他先替母亲收点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