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九月,一道和亲圣旨传入姜国冷宫。
零星几个宫人瑟缩肩膀,垂下脑袋跪了一地,内心惶惶不安,皆不敢抬头看举着圣旨的老太监。
老太监视线扫过一圈,眯起眼睛,嗓音细柔:“怎么少一个人?”
正中央的小宫女战战兢兢,颤声道:“回公公,阿萤在后院打水。”
老太监领着乌泱泱一行人朝后院走去。
冷宫宫墙红漆斑驳,后院有一口半大的旧水井,井缘生了一圈青苔,湿漉漉的兀自生长。
乌鸦发出寂寞的鸣叫,一阵凉风袭来,院内几棵低矮的桂花树随风颤动,金黄色的小花簌簌往下坠,吹至井畔。
金黄色桂花雨落在几乎褪成浆白的藕合色衣裙上,少女费力直起腰,将手里的水桶从井底拽起,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液。
她肩膀瘦削,乌黑的青丝披在肩头,头顶孤零零插着一枚桃木发簪,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手边的木水桶放下,她胸膛轻轻起伏,小口小口喘着气,两颊浮起簇簇红云。
伸出手,指尖扎进一根细小的木刺,轻轻揪出刺,少女红了眼眶,疼得直抽气。
就在她打算把水桶提回屋子的时候,错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阿萤微微一愣,不自觉皱起眉头。
听脚步声绝对不是冷宫的小宫女们,有外人来?
心突然慌得厉害,她抿抿唇,转身就往自己的屋子里跑,还没进屋就被喊住,听声音是个年老的太监。
顿住脚步,始终没有回头。
“姜月萤接旨。”老太监停在院内。
姜月萤?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转过身,看清老太监眼中的震惊,不免苦笑一声,是啊,任谁看见她这张与安宜公主一模一样的容貌都会惊诧不已。
万千思绪闪过心头,姜月萤垂下眼睫,轻轻转身,跪地接旨。
“北梁太子谢玉庭凤表龙姿,气宇轩昂,南姜公主姜玥瑛恭谨贞顺,才貌无双,为固两邦和睦,特赐良缘,白首同心,永绝兵戈。钦此。”
老太监念完两国联姻的圣旨,姜月萤僵硬得双肩无力,久久没有起身接旨。
“公公,我是姜月萤,并非安宜公主姜玥瑛。”
少女声音低低的,柔弱且无力,即便是反驳也没有一丝强硬。
“公主殿下,陛下说你是谁你就是谁,”老太监将圣旨递到她头顶,“从今日起你就是安宜公主,无人敢质疑。”
姜月萤面色发白,迟疑接过圣旨。
既然嫁入外邦异国,临行前必然要去拜见姜国皇帝,也就是她的父皇姜馗。
膝盖发软,头脑嗡嗡作响。
一路上,姜月萤缓慢前行,心中思绪杂乱。
久在冷宫之中,这里的消息并不灵通,她只晓得姜国与邻边梁国常年战火连天,并且近些年梁国兵力愈发强盛,将姜国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这种时候两国联姻,一是向梁国示弱,表现绝对臣服,二是拉拢强国,祈求盟友身份。
联姻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把女儿送入龙潭虎穴,一个战败国的公主嫁到异邦能有什么地位待遇?
更何况听说梁国太子谢玉庭桀骜难驯,风流散漫,是个十足十的纨绔,迟早被其他弟兄夺走储君之位,落个一无所有的悲惨境地。
姜国皇帝对安宜公主姜玥瑛极度宠爱,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如何忍心将心肝送去联姻?
姜月萤唇角下压,口腔内苦涩难言。
想要留住心肝又不得罪梁国,最好的办法就是寻个替身,可是替身终究有被拆穿的风险,所以姜馗需要一个寻不出破绽的替身。
她与安宜公主乃是孪生姐妹,样貌分毫不差,并且是姜国皇帝实打实的亲生血脉。
整个姜国,除了她姜月萤,还能有谁呢?
舍不得心肝去吃苦,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在冷宫的女儿了?
姜月萤吸了吸鼻子,宽慰自己,没关系的,至少父皇终于愿意见她了。
满怀心事来到议事殿,一道刺目的日光劈开窗缝,照射在明黄色的衣角,紫檀木龙椅上高坐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鬓角发白,粗眉深深拉出褶皱,面庞笼罩阴云。
这是姜月萤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他,从前偷跑出冷宫,只敢远远看他一眼,因为乳娘告诉过自己,皇帝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是不要试图接近他,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她愣愣望着眼前人,将行礼抛之脑后。
姜帝抬起眼皮,沉声道:“你的规矩呢?”
没有亲切,没有温和,只有陌生的威严,仿佛站在这里的不是他的骨肉,而是一个不配入帝王眼的宫人。
冷漠的语气如同冰凌,姜月萤遍体发寒,膝盖扑通砸在地上,泛白的嘴唇哆嗦不停:“叩见陛下。”
她不知该如何自称,按血缘她是他的女儿,理性自称儿臣,可是从出生起她就待在冷宫的人,过得与宫女并无两样,似乎称奴婢更为合理。
姜帝瞥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从今日起你就是安宜公主姜玥瑛,朕给你三日模仿瑛儿的言行举止,嫁到梁国之后务必小心谨慎,不可露出破绽,倘若被人发现你并非真的安宜公主,你就是破坏两国和睦的罪人。”
不容置疑的声音宛若雷霆,砸得人心脏生疼。
姜月萤的身子摇摇欲坠,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懂,为何同为亲生女儿,姐姐受尽万千宠爱,而她只能躲在逼仄阴湿的冷宫一年又一年。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姜帝盯着她泫然欲泣的脸,严厉道:“嫁去梁国做地位显赫的太子妃,你有何不满?”
如此好事你怎么不让姐姐去?
姜月萤双眼通红,嘴唇咬破了皮。
“去找瑛儿吧,过去这三日就出发前往梁国,你是以安宜公主的身份出嫁,嫁妆自然不会少你的。”
姜月萤面无波澜,站起身,即将踏出殿门之际,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涌破胸腔,突破一切禁锢,她含泪转过头,问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父皇,你为何厌弃我?”
多年委屈埋怨顷刻间爆发。
圆润的眸子浸满水光,直直看向稳坐龙椅上的年老帝王,对方神色一变,从漠然转为窒息的阴沉。
姜帝的口吻如同地狱幽冷:“因为你害死了我此生最爱之人。”
果然如此,乳娘没有骗她。
姜月萤闭了闭眼,认命般微微仰头,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掐断。
犹如秋日一片清萧的落叶,摇晃着卷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