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那天是代鸢的忌日,我一个人去祭拜她。
雨后的山野一洗如新,云散天青,适逢梨花开,风吹花落,于是空中又下起了一场“雨”,代鸢的坟前顿时堆满了白色的花瓣。
我用不着去扫开它们,毕竟代鸢生前最爱梨花。
我坐在她坟前,自行敬了三杯酒后,便拿起剩下的酒开始喝了。
“我最近和阿昭闹得很不愉快,她现在连看我也好像不想看了,”我开始自言自语,“我是不是不该说她不能接任务了?”
我看了一眼代鸢的坟,真是很安静啊,然后我别开了眼,又继续道:“无所谓了,反正我不后悔。”
我一口闷了一杯酒,酒烈得烧喉,我不由得皱了下眉:“她怨我总比她有一天死在我面前好。”
我靠在代鸢的坟上,头仰着,天空空旷一览无余,却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你说,阿昭怎么就那么想做你的位子?做‘鸢’有什么好的?”我闭上眼,想到了代鸢的样子,“师妹啊,你可不就因为这个位子才恨透了哥嘛,我又怎么会让阿昭重蹈覆辙呢?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才不敢叫她杀死任何一个人啊,我真的很怕,有一天她像你一样杀错了人,然后和我决裂!”
无人应我,良久。
“做‘鸢’有什么好的?”我又重复道,“做‘鸢’连情都不能动,难道她不知道吗?还是说——”
我顿住,答案对我来说有些残忍,我说不出口。
还是说,她压根是薄情寡性,生不愿动情,死也无牵挂。
是了,连江湖上最好的男子楚钰她都没有动过心……
那么,阿昭,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我莫名烦躁起来,于是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肚。
10
“你还算不算男人啊,怎么那么孬?”
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道,随后我睁开了眼——
狂风又卷过,梨花簌簌落下,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花雨,她从那片白茫茫的“雨”中由远及近地走来,她那头从不束起的长发也被衬得更亮更黑了。
是代鸢,我一怔,片刻后,我又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她不是真的代鸢。
我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然后又听到代鸢说:“有什么想问的就去找她问清楚啊,在这喝酒顶个屁用啊!”
一如记忆的,代鸢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的,而我不说话,只无奈地笑笑。
“喂,你该不会是怕她拒绝你,你面子挂不住吧。”代鸢双手抱肘,她也笑起来,不过是嘲笑的笑。
“要仅仅是这样那倒好了。”我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淡淡抿了口酒。
“嘁,那又如何?就算换个理由,你也还是孬。”
“对!我就是孬!比起怕她不爱我,我更怕的是有天她因为我死了!我是千水阁的阁主,我是一个刺客组织的头目,恨着我的人有多少?觊觎这个位置的人又有多少?我想对她好,可我对她的好越明显,她就越危险。千水阁有通天本领的历任阁主少吗?可却从来没有谁敢保证能护住另外一个人一辈子,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承认我是来气了。
忽然的,代鸢对我淡淡一笑,那笑和之前的不一样,是让她温婉到像身旁那梨花一样的倾城一笑:“问我干什么?你心里不很早就有办法了吗?”
我又是一怔,她说的没错,我早就有办法了,一直都有办法的。
我看着她,一会儿后,我又开始喝酒了,这次可是一壶接一壶了。
快喝完第二壶时,代鸢拦下了我的酒,她握住酒壶,眼睛很坚定地盯着我,道:“哥——”
记忆中,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我哥。
“哥,我不想你后悔,你也不要像我这样。”
然后是我们沉默了有半晌,也许远远不止半晌。
“你会怪我吗?”我突然觉得我眼睛有点湿。
她还是温柔地笑着,没说话。
“你说,师父又会不会怪我?”
“唉,”她叹出一口气,轻轻摆了摆头,随后又抬头仰望着什么,“你看。”
我朝她望的地方看去——
日沉没入了山,余晖映得天边橙红,重重暮色碧似深海,有轮圆月漂浮而上。
顷刻间,我明白了什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放弃阁主之位,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一直都知道,可是——
唉,罢了罢了,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太多事就是自古难全啊难全,人都总要有舍得。
这就是代鸢想对我说的吗?我低头,而此刻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代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她来时那样的匆匆。
11
代鸢的忌日那天我确实喝了很多酒,但我没醉,相反我清醒得很。
所以后来的样子都是我故意的,故意在她面前装醉,故意借着醉意吻上她的唇——
我就是想赌一赌她对我到底有没有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
其实我这个人除了纠结和矛盾外,我还是个胆小鬼。
我知道阿昭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那么倔,说不动心就是不动心,说不会喜欢那同样也是一辈子的不喜欢,而我就是懦弱。
懦弱得不敢面对被她拒绝的以后——她可能会看不起我,她可能会厌恶我,她甚至也许会离开我,离开千水阁,因为就算被她拒绝后我也知道我是放不下的——
有些事,不是你想放下就能放下。
而我也总是在纠结一些问题:如果有天我不是阁主了,那么对一直想成为千水阁最好刺客的她来说,我算是什么呢?她会和我走吗?
总之,我不想我们弄成那样进退两难的局面,我不想她为难,何况,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一定要和她在一起,我只要能看着她就好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我能护着她这样已经足够了。
但最后,我赌输了,结果是她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即便她没有推开我。
她永远想象不了她没推开我的那时我有多高兴,她永远也想象不了她次日对我说出那句话时我有多难过——
就在次日,我醒来后,阿昭收拾得很干净站在我面前,干净到看不出昨晚有任何一点异常。
甚至她也将我收拾得很干净,我还是完完整整地穿着昨天的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身上那件黑衣竟然黑得有些刺眼。
我故意问她我昨天发生什么了。
她很平静地回复我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孤月殿里忽然变得很凉,我又说了一次:“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是。”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道。
我终于分明了,原来,她不想认我。
然后,我们陷入沉默——准确来说,是我突然再也不想开口了,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说话了!
但最后是阿昭说了话,她问我,她能继续接任务吗?她现在是最好的刺客了吗?
心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刺痛,下一刻我都觉得我能吐血而亡。
她其实知道我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只是她觉得我昨晚是在和她做交易,是在考验她!在她心里原来我是个这样的人啊,我不敢置信。
“阿昭,”我皱起很深很深的眉,这样才能将眼泪挤回去,“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