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犹如寒箭射鸦群。
天地间陡然无声,万物一瞬凝结,只有威厉的责问回声长久拖延,直至天穹撕裂。
屈鹤为捋顺额前长须,抬起的眼如寒星剑芒,凛凛问道:“蔺知生!圣上已知你通敌罪行,我此行来不止为增援监军,更为缉拿奸细叛党!要不是有铁书为证,我还真就差点被你蒙骗了过去!”
帐中将领并无半句私语,只有压抑不住的粗重气息。
此起彼伏,如同暗礁上的潮流,不知在爆发时会瞬间吞没谁、吞没哪个山头。
“你且说说,朝廷是如何亏待你了,重任交于你身,你还不知足?”
“我早有听闻,蔺大将军四年前为国出征,坏了一只手,连上书天子的折子都歪歪扭扭——但如何,在这通敌的文书上却笔画平直、倒似要现出十二分诚心来似的?”
这话说得奇怪,像是责问,又叫人可疑。
监军随之怒斥道:“定然是这蔺知生藐视皇威!才这样区别对待大业与蛮夷!”
此话一出,被皇威震慑的将士们陡然惊醒——屈鹤为是丞相,是代天巡狩来的不假;但你个狐假虎威、这么些年来只知搅混水的死太监跳出来做什么?找打么!
其中一个将士掀桌掷杯,断声怒喝:“你放屁!”
银光飞掠,直直砸断了监军的鼻梁骨,鲜血迸出,被他惊恐慌乱地伸手糊抹。
屈鹤为高举圣旨,凛厉的眼锋剐过在场的每个人:“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一些人跪下了,还有些人为表抗议慢一步跪倒。
然而蔺知生与砸断监军鼻子的将士,膝盖板直地站着。
蔺知生的眼在大漠中吹得抛去了所有人情,如鹰一样犀利而镇定,目光便是它的爪钩。
他看不出怒与不怒,因为即便是笑时,眉头也是紧皱的,如同盘曲踞结的老树根——正如此时,他的鼻子与嘴巴也皱着,像个很不恭敬的笑的形状。
他缓缓上前,摁住了屈鹤为手中还未展开的圣旨。
“屈大人,敢问你话中的‘狼皮盟书’何在?要抓我,至少要让我看到莫须有的罪证罢!”他的目光在屈鹤为手上短暂停留,随后扫过一众情态各异的将领。
屈鹤为冷笑一声,唤他——“晏长史,将东西呈上来!”
喊了两遍也无人应答。
直到原先扒晏熔金衣服的将领答话:“他出去撒尿了。”
屈鹤为:“......”
他仍板着脸,将圣旨往桌边一搁,道:“那我们就等上一等!好叫你们都死心,看清北夷奸细的面目!”
蔺知生低声道:“一桩死物,难道能抵过我三十载军功吗?当要愚蠢至于何地,才能下此论断。”
屈鹤为眸光闪动,然则不语。
直到帐外车马声近,一道高呼撂下来——
“听说——丞相在等一样东西!本宫给它带来了,只是,怎么瞧着像是假的呢?”
公主言笑晏晏地撩开帐帘,风风火火地卷着那份狼皮飞进来,风穿过她层叠的裙摆,也许还有一些永远困在了繁复的褶皱里。
晏熔金跟在她后面,愁眉苦脸地进来了。
随从都停在帐外。
屈鹤为道:“公主怎么突然来了这里?这样远。”
王眷殊双手合十虔诚道:“梦中有所感应,才叫我求了皇兄带兵来此。果然,一来就是桩大冤案!”
屈鹤为心道,恐怕那蠢货皇帝又以为她是来大胆求爱的,话本子看多了真把脑子看傻了,如此荒诞之事竟也允了!
又或者,其实是帝王有所梦,才叫她来的呢......要真是这样,为着帝王出息,整死他也甘愿了。
面上他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问晏熔金道:“刚才出去做什么了?”
晏熔金道:“酒喝多了透透气,不想被公主截了证物——是属下之过。”
王眷殊“欸”了声,阻拦道:“是我硬要抢的,你可别罚他!”
她握住书卷一端轴柄,下三指一松一抖,那狼皮书卷就“唰”得展挂开来。
而蔺知生瞧见要叫自己千刀万剐的“罪证”,目赤面红,禁不住陡然上前一步。
其凶相毕露,叫公主吓得脱了手。
疾滚中,那狼皮书卷的线松落开——北夷蛮文黑压压成片,蔺知生的私印与签名于左下角清晰可见。
屈鹤为道:“正是此物,诸将士请看,蔺将军也请看!”
王眷殊道:“且慢!本宫说了,这是假的。”
“我已细细瞧过,这狼皮用了江南熟制羊皮的工艺,浸过了硝水;而北夷只用生鞣,与这卷狼皮相比,当多坚韧而少柔软。”
“此为其一。”
她边说边往上首走,在晏熔金捧起落地的狼皮时,她正伸手捞起屈鹤为的酒盏。
“北夷以狼为尊,这样的盟书当用狼犬齿穿孔装订,细看必是粗糙的,而这上头的孔洞圆滑非常,倒似簪子扎的。此为其二。”
“其三,我在外头听了会儿你们争吵。”
她微微扬起眉眼,落在屈鹤为眼里是十足的挑衅姿态——
“你说了,蔺将军写不了工整的字。这是众所周知的。”
“只是将它当做没必要的‘藏拙’,还是敌人的疏忽错漏,都由你一句话定下啦。”
她最后一个音节像是瀑布的落幕,朝下没入脚边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