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熔金凑过去,赶上他一道往大帐走,嘟嘟囔囔地问:“你怨恨我啊?”
屈鹤为说:“嗯。”
“但分明是我更惨吧?你过来就给我扔水牢里了,后来又被你玩弄受苦......是你自己不肯告诉我,我还没怨你,你怎么就恨上我了?”
屈鹤为“哦”了声:“你没怨?那车上和书房里是在干什么——身上刺挠吗?怎么不去舀点聪明水洗洗?”
晏熔金扯了他的衣袖,比对待苍无洁时更无礼熟稔。
“我们是在说你,不在说我。”
“我当时知道你‘死’,心都要碎了。那么亮的春天里,我就像一只密封的罐子,好的进不来,坏的出不去,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问:苍无洁,不是说好要一起创造盛世的吗,你凭什么早早死了呢,老师?”
屈鹤为侧头看他,晏熔金居然微微笑着,然而内眦有一点亮光。
“我在梦里杀了你——杀了屈鹤为无数次,用刀、用发簪、用马蹄,有一回,我梦到你因为被我割破咽喉疼得皱眉、下半张脸又强撑着笑,就那样欠揍地逼问我:‘你心里想的人,是我么?......去非先生?——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小字去非么?’”
屈鹤为忍不住插话问他:“吓醒了么?”
晏熔金说:“吓死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将你错认为‘他’。”
那个惊醒的清晨,他扑抱住床脚的屈鹤为,以为抱住了失而复得去非先生——从真相的井里往外看,的确没有错。
“后来我知道屈鹤为就是苍无洁,你就是他、你居然就是他。我又以为你耍着我玩,正如你救下孟秋华一样的,一时兴起。”
屈鹤为说:“不是。”
晏熔金察觉他微微发着抖,便愈发用劲攥紧了他那条小臂。
想要给他不明缘由的苦痛和慌张以安慰。
屈鹤为叹了口气,捏了捏晏熔金的耳垂:“撒手。”
“不要。”晏熔金抬脸,将被擦伤的嘴角对着他。
一副“我都为你挨打了你忍忍我怎么了”的忿忿表情。
屈鹤为自由的那只手,绕到他脑后拍了拍不保熟的瓜:“扯我伤口了。”
晏熔金一把撸起他袖子,看见自井州回京路上,他为拽自己上马被刺的那刀。
坏肉剐去了,新长的肉还不饱满,结的痂薄薄的,隐隐又有崩碎的趋势。
他忙轻了力道。
这样一个大伤口,他却跟没事人似的,行走轻松自在。
像是早习惯了病痛。
是了,他身上还有更重的病症,来自皇帝赐的长生丹。
思绪如海,陡然升起许多白色的泡沫,渐渐挤占了最大的地方,而后在一声猝然的心跳中翻转过来——真正的翻江倒海。
再往泡沫散去的海还是天上看去,那里赫然露出一句话——“屈鹤为,我讨厌你。”
晏熔金自己也对这样的情感莫名其妙,然而走着走着,那句话缓缓腐烂,露出一点酸一点涩。
他才懂得那种感情叫心疼。
此后三日,屈鹤为出手如雷电。
——虽则在旁人眼中尽是荒唐谬误。
先是以“灭佛”名义,抓捕上千武僧、上万信徒。
再是以通敌罪关押长风关的守将谢玉琼,调换军防,使边疆的重要门户成为弱城、空城。
直搅得人心惶惶、军备松散。
蔺知生听闻,夜闯右相大帐,间或闻争吵声,乃至蜡烛架子的坍倒混乱之声。
光影交错纠结,掀开帐帘时一片狼藉。
蔺知生衣襟尽湿,还挂着瘪瘦的茶叶;屈鹤为瘫坐在蜡烛架上,衣摆隐隐亮起灼烧小点,他面上有一拳红肿。
将相离心,军队更加不安。
北夷听闻此事更是抚掌大笑,直叹大业丞相之荒唐,真是赛过话本戏曲,百闻不如一见。
便也更相信屈鹤为所为,更乐意试探长风关是否真已无防。
虽则北夷中亦有谋士,言之凿凿称屈鹤为狡猾且忠于大业,远不是他面上表现的这样,然而探子回禀、军队试探,都与谋士说的话截然相反,故而叫北夷将帅置若罔闻、一意孤行,于十日内仓促发兵攻打长风关。
就在他们长驱直入,进入安静空旷如“鬼城”的长风关时,后头的城门陡然闭合,无数火石自城门顶滚落,待下头一片哀嚎,城门下暗洞中乌乌泱泱的武僧、或是扮作武僧被转移至此的兵卒叫喊着杀上来,沉浸在不费吹灰之力的大胜喜悦中的北夷兵慌忙抵抗,但已松散不敌。
而坐于高头大马上猎猎抡枪的,不是传闻中被屈鹤为关押的叛徒谢玉琼又是哪个?
那吊于城门上示众的叛将尸首竟是假的!
谢玉琼赫赫大笑着,直将北夷旌旗与这两万北夷兵的将领砍作两瓣。
“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你们的探子早已弃暗投明,将你们出卖给我大业!今日大败你们,还要多谢你们北夷人的轻狂自负!”
那个被放回传话的北夷兵,被砍断了双臂,鲜血蜿蜒着拖了很长。
经此一役,北夷不会再轻信任何一条探子的消息,对他们来说便如这被放回的北夷兵,做虎添翼的梦就此灭了。
然而局势并未一明到底。
十日后,大业军中,得到了新的消息——“朝廷送来的军粮,竟在半道被北夷人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