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算来,大抵恰巧是近日不久,他若还在惊仙苑的话,便又要再被拔指甲了。
“真好呢,长出来了一些,”少女凑近了,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害怕的样子,“之后会很快的,你便会有常人该有的指甲了。”
常人该有的,指甲。
常人,该有的......
“贵女不该高兴的,”他看着她,一点点低下头,过长的墨发敛住他的面庞,他想将自己在这过强的日头里缩起来,“贵女买奴之前大抵不知道,奴在惊仙苑里是极为不听话的贱奴,自戕,自伤......还伤过几位买下奴的贵人,”
他早知自己什么都守不住。
挣扎过了,抵抗过了,但他守不住。
挨打,疼痛,折磨,所有的一切苦难,其实都没有心存希望可怕。
只要心存希望,想要活的如常人一样,想要过上如常人的生活。
便是无尽的痛苦。
他不愿再有任何希望了。
“贵女不该买下奴的,买下奴太亏了,奴没有待过客,懂得的侍奉较比其他小倌来的太少,奴伤人又自戕,总想着逃跑,是最低贱的贱奴,奴会的太少,贵女不该高兴的。”
他低垂下来的瞳仁都乱了。
“贵女不该买下奴的,奴听闻,奴之前晕死过去的时候像贵女求命,是奴命贱,是奴的错,贵女、贵女还是把奴送——”
少女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上他的额头。
沉清叶近乎浑身一抖。
是吓得。
他满脸苍白,抬起头,那双睁大的桃花眼,宛若被人类伤过无数次,混入人间疲于逃命,骨子里对人类心存无比恐惧的麋鹿一般。
明心也是冷不丁,回想起,他之前对待她时,过于小心翼翼的态度。
那是恐惧。
他对任何人,都抱有极端的恐惧。
“不怕......”明心撞上他的视线,指尖都微微发颤。
她的手一点点拍抚上他的墨发,“沉清叶,不怕,不怕。”
她话音柔和,并不似炽热的太阳一般灼烫。
只似月光映照雪地。
让他想起那夜将死,他听到她的声音,还以为她是来渡他的神佛。
沉清叶垂着头,他紧紧咬着牙根,视线里恍惚一片。
“莫要以低.贱之词形容自己,想要活下去,心有此愿,为此愿挣扎求生,本身便是极为了不起的一件事。”
明心救他的初衷,十分简单。
她自幼缠绵病榻,幼时身子较比如今更是不好,不知多少次夜里,她都喘不上气,指甲攥着被褥,被活活憋醒,醒来心口疼痛,于幼年的她而言,生不如死。
她也曾在私下里自怨自艾过。
但那之后,她下江南,人生第一次,她并未如寻常般被关在闺阁之中。
下江南那一路,她看了太多人生苦海,世人都在活着,活在痛中,活在泪中,但世人都在活着。
只要是心存希冀,只要是在挣扎求生的人,谁都了不起。
怎能因自己身居高位,便忘记自己本也是与世人一般人心肉长。
“沉清叶,我是不会放你回去的,”她不知他具体经历过什么。
但那夜暴雪,他染血的指尖颤抖攥住她衣角时。
“你并不低.贱,你是了不起的人,我不想让你到人生最后,死法是如那夜我初次见你般可笑。”
雪地里那几块染血白银。
就像是轻而易举,买下了他一生挣扎抵抗的命。
“了不起的......人......”他呐呐,低着头,明心看不到他的脸,却听到他笑了。
他笑的浑身都在发抖,染血扭曲的双手一点点遮住脸,他低着头,像是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明心的手抚摸着他的发,过盛的日头下,两人许久无言。
*
明烨找来别府,是自关禁闭的数日之后。
日前下雪,他上一封信中还提到想给明心堆雪人,隔日便亲自来了明心的眼前。
身边还多带了一个人。
是常常笑吟吟,生了张猫儿面庞似的五皇子,沈经年。
“我实在无奈才带他过来的,”
这会儿沈经年去别府后头赏明家特给明心开凿的那口药浴池,明烨脱了厚重大氅,他颇为烦厌,“母亲关我禁闭后,又要我进宫伴五皇子。”
明烨当年曾是沈玉玹的伴读。
但不知何缘故,他与沈玉玹极为不对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怕是皇室中人也不愿得罪明家,沈经年脾气甚好,长袖善舞,亲自将明烨招揽过来,要他做自己的伴读。
前太子结交党羽意图谋反已是数年之前的事情,近两年,皇子们羽翼渐丰,皇位之争从新隐隐待发,当今圣人痴迷长生不老之传说,广招佛道两门能人异士,时下礼崩乐坏,皇子之间暗潮涌动,明家身居高位,亦不可独善其身。
五皇子沈经年,与七皇子沈玉玹都是皇子之中的佼佼者,沈玉玹被皇后收养,名义上是唯一一位嫡皇子,礼贤下士,心善仁慈,不论姿容才学都是皇子中之最,沈经年自幼聪慧,性情良善,极得民心,生母又是荥阳郑氏的贵姓女。
明家双生子,一与沈玉玹自幼定亲,一是沈经年的伴读,两条押注,未来不论是谁得皇位,明家都有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