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清叶乖巧又听话。
但他浑身上下的所有伤痕,十指未愈合的指甲,都是他挣扎活下来的证明。
他生如此相貌,走来一路,竟干干净净。
明心难以想象他熬过的苦难,受过的痛。
沉清叶怔怔看着她,窗外光影越发明亮,映衬他久未见光的面容无比苍白。
他抿着唇,浑身僵硬,移开了视线。
他从未听过这种话。
也从未接触过这种视线。
就好像,很怜惜他一样。
他听过最多的,早已熟悉的,是他人辱骂他贱奴,犟骨,眼神憎恨,恨不能打折他的脊骨,将他踩入烂泥里。
那才是他熟悉的。
“清叶,”她轻声问他,“你可是曾有什么想要实现的?”
沉清叶没懂她的意思,明心朝他莞尔。
“我的身体不大好,从前幼时,几次险些醒不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沉清叶问她,“......醒不过来了?”
“嗯,”明心没觉察到他的失措,“也有几次,是我自己都不大想醒过来了。”
生病的滋味太难受。
躺在床上,气都喘不出来,头痛欲裂,她曾在缠绵病榻时用力抓挠自己的胸口,胳膊,只想要让自己好受一些。
沉清叶只觉自己好似一下子坠落谷底,他攥紧了汤婆子,“那贵女如今还会有如此想法吗?”
明心摇了摇头。
“不会了,我看了许多书本,见了许多人们,世间生灵百态,山海风景,美食佳肴,我想要多看一看,吃一吃,为此目的,便是又生了病我也不会再自怨自艾。”
沉清叶微怔。
见她浅浅笑脸。
“清叶,你又为何如此坚持?从前是经历了什么,可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
沉清叶抱着手里的汤婆子,低垂着头,好片晌,才将自己从未吐露,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
“奴一开始被拐入上阙楼的时候,年岁还太小。”
“那时见楼里的其他人们,每隔月中,都要给亲人寄信,奴那时不知亲人是什么,问了时常给奴扔活的伙计,”他羞于启齿,“奴问他亲人是什么,怎的他们都有,奴却没有。”
“他骗奴说,对面巷口卖豆腐的大娘是奴的亲人,是奴的母亲,”他自己都羞愧,“奴当年真的信了。”
“奴住的大通铺,正巧能望见对面的巷口。”
他不知望了不知有多久,只记得冬天的时候,那大娘会将烤好的山芋掰成两半给她的孩子吃,夏天的时候,她又会坐在板凳上,端一盆凉井水,给她的孩子擦身子。
其实他当年那么看着的时候,便知不可能。
但心里,他总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她当真是他的亲人,不知他在这里呢?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在一年寒雪天,去那条他看了不知多久的巷子里买了块豆腐。
也是人生头一回,他鼓起勇气,对花楼之外的人搭话。
他问那大娘的孩子,问他叫什么名字。
只刚说了一句话。
“那大娘要奴快些走开,说奴不是清白人,和奴说话会脏了耳朵。”沉清叶话音一如平常,却让明心听得很难受。
“大概是因此,奴总想要清白的活着,”他微抿了下唇,“曾经,想做的事情,也是有的。”
“是什么?”
他垂着头,声音小了许多,“挽发师傅。”
“挽发师傅......吗?”明心没太听清。
“嗯。”天亮了,他面朝明心,原本的苍白面上隐有绯色,人偶般的相貌也带出几分鲜活。
谈论这个,于他而言,难以启齿。
但他并不排斥与明心说。
“沉清叶,你定会成功的。”明心朝他浅浅弯唇。
旁人与他,尽是耻笑羞辱,嫉妒谩骂。
沉清叶迎着明心的面容,片晌,他低下了头。
他没有说,他如今并不想做挽发师傅了。
他想要给贵女挽发。
只给贵女一个人挽发。
*
在木梳上浅蘸栀子花香的发油,自上,直直梳到下。
清晨的日头里,沉清叶站在明心的身后,悉心给她梳发。
发丝流水般垂落他指尖,他梳的珍重又小心。
明心的墨发细软,在日头下泛着浅浅棕色。
他想要记住贵女的发丝。
若能就这样,每日给贵女梳头,每日给贵女念书,在她吃药的时候递她果脯饴糖,照顾贵女的生活起居,大小事务,该有多好?
他观察过,他其实较比贵女身边的那几个家奴更要心细。
他想要贴身照顾贵女。
若是一切都由他来照顾......
他会照顾的比那些人更好的,他会用尽了全部的心力,去照顾贵女的。
沉清叶抿起唇,插.上最后一根银簪,后退了一步,“贵女,好了。”
明心自困顿之间抬起眼睛。
望见镜中精美到她都舍不得拆的发髻,明心都不由得感叹,“清叶,你的手也太巧了。”
他的手巧成这样,又会认字,心细致,聪明又能干,怎么做不得挽发师傅?
明家从前花高价雇佣的,专给贵人娘子们挽发的老师傅,在明心看来,都不及沉清叶。
被她夸奖,让沉清叶微微垂下头,
也恰巧,宋嬷嬷进来喊明心用饭,乍然望见那少年站在明心身后,二人颇为亲昵的样子,宋嬷嬷心里吓得一个激灵。
还没说话,便见明心转过头来,她浅笑盈盈,站起身在宋嬷嬷的面前转了个圈,又摇了摇头,引得发间钗环叮当作响。
“嬷嬷瞧我今日可有什么不一样的?”
宋嬷嬷一眼就瞧出来了。
“哪来的一双巧手,给咱们娘子梳的如此精巧?”宋嬷嬷最是眼光毒辣的,她围着明心瞧了圈,越是看,越是满意,连连点头,“好看,好看。”
明心莞尔,“是清叶给我挽的发,往后咱们府里再不用找大明坊那个挽发师傅了。”
宋嬷嬷想碰明心发簪的手一顿,转眼瞧过去。
便见那少年站在一侧,他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墨发仅用一根白玉发簪低挽,身上是明家下人都穿着的浅青色的旧衫,一身打扮平凡寡淡,却因他相貌太盛,素净的服饰也显出清艳之感。
别人穿这身衣裳是泯于众人。
偏偏他能硬生生将这旧衣裳都衬的出尘。
宋嬷嬷瞧了他一眼,又细看明心的发髻,冷不丁想起从前明心说过的话,想想也是这个理,相貌如何,到底怨不得他。
宋嬷嬷话音略有僵硬。
“倒是有一双巧手,比大明坊的师傅不差。”
这便是许了以后沉清叶给明心挽发了。
明心高兴,临走的时候递给尚且无觉,明显不安的沉清叶一小盒麦芽糖,“可记得吃完了漱口。”
沉清叶拿着手里的麦芽糖,微顿,抬眼,明心已与宋嬷嬷打帘出去了。
*
继山海游记之后,明心新找了几本她囤积的话本,有成仙人成道人一类的,有讲官场沉浮人心叵测的,还拿出一本讲美食的,和同样讲游侠行走四方的。
她递到沉清叶面前,要沉清叶来挑选。
日前沉清叶搬出了卧房,因着别府院落不少,几个受用的家奴都是有单独住房的,明心也给他挑了个带单独的小院儿的,离着她也近,日常梳头,念话本,过来的时候不会因路上风雪太受罪。
因着他搬了出去,宋嬷嬷近日对他也越发和颜悦色起来。
沉清叶才给她梳过发。
指尖还依稀残留她发间,栀子花发油的香味。
听她要他来挑选,沉清叶一一看过这些话本,问,“贵女,这本记录美食的,里面可有甜食的做法?”
“甜食?”明心微愣,想起沉清叶和她一样爱吃甜,兴许是想有机会自己给自己做,她点了点头,
“有的,我粗略瞧过一眼,什么菜式都有,里面还有樱桃毕罗,白玉蹄花,松鼠鳜鱼,这些我都印象深刻。”
她谈起这些,如数家珍。
沉清叶望着她面上的笑意,“就读这一本,可以吗?”
“可以啊,你不会觉得看美食枯燥便好。”明心一贯是看什么都觉得有乐子的。
“不会。”沉清叶一贯少言,他拿了话本,坐在明心的对面。
觉少女抱着汤婆子熟稔地坐过来,鼻息间,栀子花的香味仿若将他环绕,耳边是炭火声轻响,屋外落雪,屋内,是仅有两个人的静谧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