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翰林院那间弥漫着墨香与旧纸气息的修书处,贾葳的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窗棂透入的光线落在紫檀大案上,那本饱含着皇家秘辛与沉重历史的青词汇编静静地躺在那里。
指尖拂过那本饱含皇家秘辛的青词汇编,特别是太上皇早年亲笔所书的那几篇,心境却已与昨夜那惊弓之鸟的状态截然不同。
裴玄静的话如同晨钟暮鼓,敲散了他心中最大的迷雾。
按照邵真人这一脉的道法逻辑,青词的核心在于“心诚事明”。
既然已直面本心,将所求之事、所虑之难、所备之策,一五一十、明明白白地向上苍神明剖白,那这些诉求本身,便不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秘辛”,而是沟通天地的桥梁,是证明人间自救决心与能力的“投名状”。
神明只助自助者。
那些看似世俗的方略,恰恰是承接神恩的器皿,是让虚无缥缈的福泽得以落地的路径。
想通了这一层,贾葳再看太上皇那些青词,心态便平和了许多。
那祈求子嗣、祈求健康、祈求消弭兵戈的文字,字里行间固然隐藏着冰冷的帝王心术与借命挡灾的算计,但剥开这层外衣,其本质,何尝不是一位帝王在命运无常的巨大压力下,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稻草的挣扎?
其核心,依旧是“事明”——清楚地向神明陈述困境,表明诉求,并暗示愿意付出的代价与准备。
如同医生手上的病历,记录着最真实的病灶与最迫切的求治之心。
至于那病灶是因何而起,是咎由自取还是命运捉弄,是道德瑕疵还是天道循环,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贾葳深吸一口气,铺开特制的青藤纸,研好浓墨,提笔悬腕。
不再纠结于辞藻是否足够玄妙空灵,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裴玄静所点明的核心——心诚事明。
宁寿宫内檀香袅袅。
太上皇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软榻上,微阖双目。皇帝则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姿态恭谨。
戴权躬着身,将誊抄工整的青词呈到太上皇面前。
太上皇缓缓睁开眼,接过那叠散发着墨香的青藤纸,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太上皇看得极慢,脸上神色起初是惯常的淡然,渐渐地,那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当看到那详尽的灾后方略时,他微微颔首。
待看到后面那近乎“指派”神明的段落时,他苍老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嘴角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看完的青词,随手递给了下首的皇帝。
皇帝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他看得比太上皇快得多,开篇辞藻华美,对昊天上帝、三清四御、河伯水官等诸神的颂扬铺陈得极为周全,对黄河水患肆虐、黎民倒悬之苦的描述更是字字泣血,足以令人动容。皇帝心中微哂,暗忖这探花郎的文采果然不俗。
然而,看到中段,皇帝的目光凝住了。
青词中笔锋一转,直言神明必怀慈悲,但作为被神明护佑的子民,他们并非只会坐等天降甘霖的愚昧之徒。
紧接着,竟以无比清晰、条理分明的笔触,详述了朝廷在“贤德之君”与“仁爱之尊”的带领下,将如何具体行动:
调拨钱粮,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开仓放赈,救济嗷嗷待哺的灾民;征发民夫,疏浚淤塞的河道水道;待水退之后,再如何组织百姓重建家园,重归土地……
这……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这贾葳倒是用心,借着青词献策,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是个务实之才。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后面那几段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青词笔锋再转,竟以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口吻,向神明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然,陛下虽圣明烛照,太上皇仁德泽被,庙堂亦有良策在胸,然臣下愚钝,或有力有不逮、处置失当之处。伏祈诸天神灵,垂慈悯念,示以警示,或托梦兆,或显异象,令有司得以及时纠偏,免生遗祸,以全陛下仁心、太上皇慈念……”
“……灾民归家,重建不易,血汗艰辛。恳请神明垂怜,昭示何处水土不宜重建,易遭水厄,何处可为安身立命之基。使生民血汗,不致空付东流……”
“……欲解黎民倒悬之苦,必治水患之根本。朝廷欲遣能臣,寻根治之策。伏望神明洞鉴,令此治水良才,得沐天恩,显其才具于君前,使陛下、太上皇得识其能,委以重任,则黄河永靖,万民感戴……”
皇帝握着青词笺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下方恭恭敬敬跪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的贾葳。
这小子!他竟敢!竟敢如此直白地将漫天神明,当成了可供朝廷驱使、查漏补缺、甚至负责“人才举荐”的“工具神”?!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帝下意识地又看向上首的太上皇。他这位父皇,一生征战杀伐,晚年却笃信道教,耗费内帑修建宫观、举办斋醮,对神明敬畏虔诚到了极致。
可如今看到这样一篇简直可称“僭越”、“不敬”的青词,为何非但没有震怒,反而……似乎颇为满意?
皇帝心中翻江倒海,第一次对自己这位深不可测的父皇,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解。
他多年反对父皇沉迷道教、大兴斋醮,认为劳民伤财、于国无益。
可眼前这篇将神明“工具化”到了极致的青词,父皇竟能容忍?这与他印象中那个虔诚的信徒形象,何其割裂!
太上皇仿佛没看见儿子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平和地开口,打破了殿内微妙的沉寂:“贾编修到底还是年轻,未经世事,于侍奉神明之道,尚欠些火候。”
他目光转向恭敬跪坐在下首的贾葳,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点:“心是诚的,事也明了,这很好。只是这言辞之间,对诸天神明的敬畏虔诚之意,还可再深厚些,再……温润些。拿回去,再斟酌斟酌吧。”
挥了挥手,示意贾葳退下修改。
“微臣愚钝,谢太上皇教诲!微臣谨记,定当悉心修改!”
贾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叩首领命,上前恭敬地接过那页承载着太多心思的青藤纸,躬身退出了宁寿宫。
殿内,只剩下太上皇与皇帝父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