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身后微微颔首,二十名身着普通灰布短褂、作小厮打扮的精干汉子立刻鱼贯而入,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库房内堆积的杂物,准备搬运册籍。
这些人,是出发前贾葳特意从内卫和精通算学、测绘的吏员中挑选出来的“查账班底”。
王期看着这群突然冒出来、训练有素的人,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问:“贾大人,这是……”
贾葳掏出素白的手帕掩住口鼻,咳了两声,才缓声道:“王大人见谅。保定府下辖六州十八县,地方广大,事务繁杂。下官奉旨限期查清,若只靠下官一人一双眼,逐个州县盘查过去,莫说三个月,便是三年也未必能竟全功。时间紧迫,不得已,只好从京中带了些帮手,专司核算、核对之事。这也是为了尽快厘清账目,早日完成皇差,还望王大人理解配合。”
王期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僵硬得如同糊在脸上的面具:“理……理解,理解。”
他心中警铃大作,对方这是有备而来,连查账的班子都自带了!
他连忙对身后一个留着山羊胡、身材高瘦的书吏使了个眼色:“李书办,快!快把近年的黄册、鱼鳞册、夏税征收底档都找出来,呈给贾大人过目!”
那李书吏应了一声,动作倒是麻利,很快便从一堆册籍中翻出几本厚重的册子,拍打掉上面厚厚的浮灰,小跑着捧到廊下贾葳面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大人请看,这是本州近年登记造册的黄册与鱼鳞图册副本,还有今岁夏税的征收底单。正本……正本因年深日久,恐有损毁,已妥善封存于内库,轻易不敢动。”
贾葳没接话,目光落在李书吏递上来的那几本册子上。
册页边缘卷曲,封皮污损,看上去确实老旧。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最上面一本黄册的页角,翻开。
指尖捻过纸页的触感,让他动作微微一顿。
纸张粗糙,边缘毛躁,乍看是经年累月翻阅磨损所致。但贾葳在国子监藏书阁浸淫多年,经手过无数真正古旧的典籍。
那种岁月沉淀的酥脆感、自然的泛黄,与眼前这册子截然不同。
这册子的纸张……触手虽糙,却带着一种刻意揉搓、水浸后又晾晒干透的僵硬感。
尤其翻开内页,墨迹看似陈旧,细看之下却浮于表面,仿佛刻意用劣墨或茶水浸泡染过,而非经年累月自然氧化渗透。
贾葳又用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刮了一下,指腹上沾了一层薄薄的、刻意洒落的灰尘,但纸张本身却并无那种陈年纸张应有的脆弱易碎感。
“呵……”贾葳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他将那本黄册随意丢回李书吏怀里,抬眼看着面前笑容凝固的王期和李书吏,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
“王大人,贵府的书吏……真是好手艺啊。这做旧的本事,都快赶上古董行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你们真当本官是那等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连新纸旧纸都分不清吗?!”
王期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滚落,嘴唇哆嗦着:“大……大人何出此言?这……这确实是……”
“确实是什么?”水沚冰冷的声音从库房门口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大氅上沾了些灰尘,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王期和李书吏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拿假册子糊弄钦差,王知州,你这颗脑袋,是不是在脖子上待得太安稳了?”
他缓缓踱步上前,指节分明的手有意无意地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李书吏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王期双腿发软,几乎也要站立不住,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崩溃,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绝望。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廊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王期粗重的喘息和库房内搬动册籍的窸窣声。
贾葳不再看他们,转头对库房内沉声下令:“仔细搜查,凡有册籍,无论新旧,无论存放何处,全部搬出封存。一本不许遗漏。重点查找最新丈量登记的新册正本。”
“是。”库房内传来整齐的应和。
水沚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王期,声音如同淬了冰:“王大人,戌时之前,孤要看到所有真实的、完整的、最新的鱼鳞册和黄册正本,以及今岁夏税征收的全部原始凭据,放在孤的面前。少一页……”他轻轻拍了拍剑柄,后面的话无需再说。
暮色彻底吞没了涿州城。
州衙后院的灯火次第亮起,却驱不散笼罩在王期头顶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
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瘫软下去,被身后的属官慌忙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