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玉还在屋内没出来,薛韫知不能不告而别,便在院里等。奈何各处都忙着铲土砌墙、植树栽花,她一会儿挡了推土车的路一会儿又被扬尘扑了满身,辗转避了几次,不知怎的走到了一处内院。院子里种了一颗新栽的桃树,开着两三朵零星的花。
这里应该就是白承玉的寝居之处了。薛韫知这样想着,推开了正堂的门。只见四只矮墩围着一张圆桌,桌上留着一局残棋没收拾。
她想坐下来休息片刻,等白承玉和董贽聊完了来找。但刚一坐定,身后就传来一阵极轻的、仿佛垫脚的步声,她瞬间汗毛竖了起来,转头望着花鸟屏风之后,隐约映出个人影。
若是府中侍从,何不直接走出来呢?她也没听说白承玉有收什么内眷……
薛韫知起身大叫一声:“谁啊?”
毕竟是她擅自闯进来的,还以为屋里没人。
屏风后传出一声长长的吐息,脚步突然加重,朝这边走来。
“乐文妹妹怎么不声不响地进别人家里?我还以为是进了贼。”
只见苏润莲穿着居家中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裳,挽起的发髻松散绑着,没有戴冠,亦没有佩玉,一手捏着本翻了半卷的书,另一手握着他的配剑“益清”,随手把剑放在桌上,揽起袍袖,坐上了薛韫知旁边的矮石墩。
薛韫知一时失了声音。她注视着苏润莲手上动作,看他把页签夹进书卷里,猛然回神来。
“你的禁闭解了?”
苏润莲短暂一默:“没有。”
“……那你现在住这儿了?”薛韫知猜道。
“嗯。多亏有子衡,我住进来有几日了。等过了这阵,再回去给父亲赔罪便是了。”
薛韫知的目光落在那卷书上,惊讶中发现那是萧泽生前最后所写《命说》。
苏润莲注意到她的视线,亦垂目道:“萧若水在狱中所书,可惜未能写完。我遭禁闭以来,对此书不能释卷,可惜被陛下禁发,这是我从元芝处讨来唯一的抄本。我知你与萧若水素有交情,你若想看,我就送与你了。”
薛韫知却仿佛被刺了一下,移开了视线。
这是萧泽临终所作。他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他知道自己的身陨之期吗?又如何安排这份死的意义?萧泽总是理智的,总是能预料先机,可若全然无怨,又何以在墙壁上刻上深入砖瓦的“死生幻灭诛心罪我”……
薛韫知更怕的是,她打开这卷书之后,却发现看不懂。
尽管如此,她还在是犹疑中接过了赠书。苏润莲笑了一笑。
薛韫知问:“倘若谢兰玉找你寻回此书当如何?”
苏润莲笑道:“我只言搬家中弄丢了罢,想来元芝也不会怪我。况且我已经能倒背如流,再抄一份还他便是。”
薛韫知心有触动:“你我交情不深,我却屡次承蒙……”
“乐文不必如此客气。”苏润莲笑着打断了她,“苏某有这好管闲事的性子,也是改不掉的,此书在你手中意义更甚,我不过举手之劳。”
薛韫知不禁想,既然苏润莲住在这里,肯定知晓董贽的存在、亦知晓白承玉和他搜集情报的听雨楼。他毕竟是苏丞相的独子,见了白承玉和董贽一番谋划,又该作何想?
于是模糊不清地问:“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苏润莲沉默片刻,方谨慎道:“我欲上书陛下,自请出京参军。士节正在江州统兵,我欲前去与他汇合,镇守一方百姓。只是……董先生知我有此意,却不赞同。”
果然。薛韫知问:“董贽到底是什么来头?”
“子衡应与你说过,他既然愿意带你回府,你也做过董先生的学生,我自没什么好隐瞒的。董先生是位隐士高人,但依我看,他自有一番抱负,只是如今的朝廷,让他不肯出仕……”
“虽是如此,每逢我生隐退之意,先生却极力反对。可当我希望他为我指明一条路,他又说这世上本无路可走。”
苏润莲思及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父亲位居高位,母亲亦常参议朝政,我生在此富贵之家,奈何朝局朝夕可变,家族势运与个人命途同气连枝。若能做个山野闲人,避祸一方也好,但……现如今,乱世未定,天下不宁,我等有何脸面辞归山林?”
薛韫知边听边点头。“我虽不懂董先生如何想,但我也认为你不该归隐,也不该自请离开洛京。”
苏润莲抬眼:“愿闻其详。”
“你身为苏丞相之子,无论到哪里,都带着这一层身份。你去到江州,不但不能安心造福一方百姓,反而可能引起更多祸患。陛下也未必愿意放你走。”
苏润莲静听着,叹道:“元芝也是如此说的。”
薛韫知转念一想,忍不住提醒道:“听说谢兰玉做了陛下身前侍中,算是乘家族之势,顺时局而动。”
苏润莲一笑:“乐文此意与董先生之言不谋而合。想来经了此番动荡,你也有所思量。”
这话莫名让薛韫知不爱听,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薛韫知待心绪稍微沉定:“你就算逃去江州也改变不了身份,不如留在洛京,乘势而谋。”
苏润莲听了久久未动,指尖在掌心打着转。
“乘势?我之所欲往,志在谋先,谋在势先。我不欲顺势,为此自苦,我亦自知。”
“那就不要在这里纠结了。”薛韫知不耐烦道,“直接上书给陛下,是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强争一番。若陛下不肯用,也省得你再耗周折!”
苏润莲被她突然变凶的语气一震,愣了几秒,豁然笑道:“多谢乐文开解,我会再想想的。”
但薛韫知听出了他的敷衍,在心里烦躁摇头。
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白承玉在阳光里跑过来:“我找你俩好久了——诶,你们怎么先唠上了?饭做好了,赶紧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