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到他记到了现在。
那时她还笑着说:“哎,博尔赫斯的台译居然是波赫士,我脑子总是转换不过来。”
正因如此,当时他在诚品书局里一通好找,还拜托了店员,两人鸡同鸭讲一阵才找到。
“台湾人明明讲不惯翘舌音,结果偏要把s翻译成‘士’而不是平舌的‘斯’,你说奇不奇怪?还有哦,我们看繁体字基本都能看懂,但他们看简体,经常看不懂欸。原来文字也符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规律。”
每每说到兴头上,她的表情都特别灵动。
他只是听着,从不插嘴。
而今依旧如此。
安珏对《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点评戛然而止,她揉搓着枕巾,没有发出声响,但袭野就是听出了她的纠结:“怎么不说了?”
“我又自顾着说话了,以前就是。也没管你爱不爱听。”
何况他已经见过那么多,懂了那么多。她怎么挑着个机会又开始卖弄?
“不。我喜欢听你讲话,什么都喜欢。”这话虚浮,却因他从来不会撒谎,所以只有坦然,“以前就是。”
安珏心旌飘荡,手中的枕巾早已揉成了面团疙瘩。
如果现在用的不是手机,而是老式座机就好了。她想。这样就有盘绕的电话线,给她无处安放的指头去绕。
明知他看不见,她还是笑弯了眼:“那我以后都说给你听。”
半晌没听到答复,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出了问题。
安珏叫了声他的名字,仍是没有回音。正要挂断,那边才出声:“只说给我一个人听吗?”
说这话的时候,袭野所在的饭店厅房,旁边几位吃饭的客人不由得看了过来。
一桌子金发碧眼,怎么看,这些人也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声压抑到颤抖。
关于安珏的过去,要他说完全不介怀,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们分开的那些年里,她是不是也这样说给另一个男人听过。
不愿去想,却还是不免会想。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苦旅,潮湿的嫉妒,腐木一样,就该烂在心里,怎么可以这样问出来?
“抱歉,”他漫溢出来的挣扎,就这样倾泻而去,“我不该这么问。”
安珏绕着几根长发,打结了,铁丝般勒着手指,锥心的疼。
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她。
但两个人若总在纠结过去,诉说亏欠,彼此之间哪还有落地生根的感情可言呢?
她更愿意用实际的态度和行动,慢慢去弥合:“你当然可以这么问啊……以后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
袭野答得极快:“好。”略一顿,也痛快揭过这篇,“很晚了,你快去休息。如果工作太累,就不要——”
“不要做了”的后两字,在嘴里及时刹住车。实在是因为之前她总也不接电话,没回消息,想也知道这份工作很忙,而她忙起来向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他接续起未尽的话:“就不要太勉强,遇到困难要告诉我。”
安珏也听出他话里绕了个弯,但没说破:“好啊。”
她应得这么快,袭野倒是起疑:“你最好真的会告诉我。”
安珏故作不悦:“你威胁我呀?”
袭野反问:“不可以吗?”
她也不一味地顺从他了:“不可以,这招对我没用。”
“那哪招才对你有用呢?”
最后这句他问得尤其认真,又在夜里,近乎蛊惑。
安珏受不了他这样,一颗心颠来倒去,晕船似的,还要不要睡了?
起居室有门锁打开的声音,是奶奶。也不知是起夜还是怎么,不一会儿从厨房那排楼走回来,脚步渐渐又消声了。
安珏立刻捂住嘴:“晚安,不和你说了。你才受重伤,一定注意休息,别劳累。”
没等袭野回应,她匆匆掐了电话。
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她年纪不小了,奶奶又分明那么希望她有个对象。
偏偏这个对象,她无法搬出来讲。
袭野的过去和现在,割裂感太强,说了老人也未必能理解。何况他们之间注定不会长久,何苦让奶奶空欢喜一场。
然而奶奶还是发现了。
翌日一早,老人就忧心忡忡地问:“玉玉,最近怎么搞的,怎么都不说呢?”
安珏没睡好,本来还迷迷糊糊的,这下完全清醒了,眼皮也心虚地跳了一下:“什么?”
奶奶叹了口气:“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是吧?”
安珏蹙眉——有点没反应过来。
“冰箱里那块厚厚的面包,怎么一连两天都还在呢?”奶奶又问。
原来是这个。
但这个问题也很严重,对老人来说,天底下简直没有比吃饭睡觉更大的事。
安珏面不改色,空口白牙地扯谎:“因为这个三明治特别好吃,我这几天都在吃它。所以冰箱里是我昨晚才买的,留给今天吃。”
奶奶抚着胸脯:“哎哟,那就好。可那一点面包哪里够啊?明天奶奶会给你做好饭,记得带出门,一定要吃。听到没有。”
安珏立刻答应:“听到啦。”
可说了谎话,是要遭报应的。
安珏刚从床上起身,就感到小腹一阵剧烈的坠疼。明明还没到日子,怎么会?
去到卫生间,才知生理期确实是提前了。
难怪昨夜那样多愁善感的,原来是激素作怪。
为了转移痛感,安珏的思维又发散起来,开始对例假提前的来由追根溯源。
她平时生理期总也推迟,因此好奇。依照生理学来看,生理周期长,只是因为周期的前期太长,后期十四天则是定死了的。而前后期的分界线,就是排卵日。只要过了这个日子,半个月后就一定会来例假。
换言之,什么时候来例假,其实是半个月前决定的。
而半个月前,正好是她去医大附属二院的那天。
也就是他们在无人的楼道下对峙,吻得天崩地裂的时候。
一时间,安珏只觉得肚子更痛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怪她当初生物课学得太好。
明明倒霉熊教得那么糟糕。
这样子实在无法出勤,向琴行告假,老板犹豫再三,才勉为其难地批准了。
安珏捂着小腹走回房内,奶奶给她接了杯热水。喝下去,还是杯水车薪。
翻开抽屉,一盒止痛药还躺在里面。宝蓝色外壳,和护手霜放在一块。
从锡箔纸里掰出两片白色的圆形锭剂,温水送服,暖意遍布全身。
安珏枕在床边,闭上眼,很快就不疼了。
她睡了个异常安稳的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