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岩貉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残缺的右手小指上。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个伤看起来很旧了,我只是……”胡清莜没有打听人隐私的爱好,她只是有一点儿好奇,好奇这个伤还会不会疼。毕竟跟皮肤被刀剑划过的伤不同,结痂,留痕。这种断指,在某种意义上,人,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况且,偶尔听听别人的故事,或许能让她在这潭浑水中暂且喘口气。
岩貉吞下最后一口粥,低下头淡淡说道:“我娘咬的,十岁那年。”
“为什么?”胡清莜脱口而出。
岩貉右手捏起成拳,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颤抖。“因为我杀了继父,而他害死了我的亲爹。”
胡清莜沉默了,这短短几个字背后的故事,她突然不想听了。
然而,看着胡清莜的眼神,岩貉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有什么东西正流动着,他终于可以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他在叫岩貉之前,还有个名字,小河。
从小河有记忆起,家里就总是吵闹声。爹跟其他大人一样,一喝酒就会打小孩,有时候娘会拦着,他跑了,然后被打的就是娘,跟村子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他十岁那年,暴力突然停止了。
他看着父亲饮下酒后突然捂住自己的喉咙,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而娘亲只是惊慌地后退缩在角落里。不管小河怎么哭求,她都不愿再碰那具抽搐的身体一下。
父亲落葬后,家里来了一个男人,娘让他叫对方“爹”,小河不肯,娘就打他,而那个男人只是冷漠地看着。
后来那个男人住进了他们家,娘的衣裳越来越艳丽,笑声也越来越刺耳。小河成了家里最沉默的影子。没人再提起父亲的死,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一个夏日的晚上,小河怎么也睡不着,就到后院去数星星。娘的房间里传来喘息和响动,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心里觉得恶心,但是却一动也不想动。后来,床榻之上的声音停了,他听到了娘和继父的对话,他浑身大抖,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父亲留下的一把砍柴刀映在闪着。他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温热黏腻。
娘扑上来撕打他,骂他是“杀人犯”,骂他跟他爹一样是“强盗”、“畜生”,最后一口咬在他的右手小指上。骨头断裂的脆响混着剧痛,他看着娘亲满嘴鲜血的模样,忽然觉得,他们果然是一家人。
那夜,他又跑了,跑了很远。有个人带他回家,教他武功,给他取名叫岩貉,还说他们所在的那座山叫蛊尾山,然后那人就不见了,岩貉跟着其他孩子一起长大。等岩貉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又带着岩貉加入了魈阳门。魈阳门有赌场,有码头,有很多钱,很多人,但是岩貉要做的事却跟其他人不一样。
好在,任务比他预想的要简单得多。他只需要像对待路边的草树、砧板上的鱼肉那样,将目标视作无生命的物件即可,不必交谈,不必对视,更不必思考对方的喜怒哀乐。
可是有一次,他接到了不一样的任务——绑架。看似简单的任务,却让他握着刀的手第一次微微发颤。他不知该如何与一个活生生的“目标”朝夕相处,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眼睛。当他在暗处窥视时,不经意间对上了她的目光。那一瞬间,他仿佛在对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一个满手血腥、残缺不全、面目可憎的暴力狂徒。
然而更多的时候,那双眼睛又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此刻。
它们很温和,温和得像一条小河,不言不语,只一味默默承受,粼粼涌动着。
*
桑兔立于岸边,晨雾缭绕的碧波河畔,淙淙流水声掩盖不住空气中飘散的淡淡血腥。她的目光一寸寸刮过卵石遍布的河滩,这里正是当日洄溯阁发现夏云回之处。
“掌门!”怀年的惊呼划破幽静,“这儿有人!”
桑兔足尖一点,衣袂翻飞间已掠至河尾浅滩。只见怀年正将一具半浸在水中的身躯翻转过来,湿漉漉的黑发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周昀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