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凄厉地笑了,那笑容让他肝肠寸断:“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你看不起我却又无法离开我带来的人脉,所以你从不带我出席公众场合因为我让你丢脸,所以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的家族还要带我回来,让我面对他们的冷眼嘲笑和你父亲的羞辱讥讽。”
“你知道我在这里有多么难受,我听不懂德语,听不懂他们的窃窃私语却能看他们不屑一顾的眼神。”
“你早就想和我分手,但是主动抛弃我会得罪克劳斯先生,所以你通过你的父亲向我施压,让我知难而退,对不对?”
“不,不是这样!”他失去了冷静和理智,像章鱼缠住猎物一样紧紧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淌进他的衣领里,化为融化皮肤的岩浆。
她像是摇曳的蒲公英,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的掌心里飞散了。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我承认,最开始我是抱着那种功利心思接近你,可是,普蕾尔,我爱你,我对你的爱是毋庸置疑的,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我的缪斯、我的天使。”
“原谅我这肮脏阴暗的心思吧,将你带回维也纳是因为我偶然遇见了你家里的工人,他说有人向你求婚,所以我患得患失、惶恐不安,我害怕那人会从我身边抢走你,所以我将你带走,好让他死了那条心。”
可是信任一旦崩塌便再也不可能重建,他看见她的眼睛从波涛汹涌的海洋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死水,她僵硬地擦掉了眼泪,道:“你说的话我一字也不会相信,就此结束吧。”
“不用担心会得罪克劳斯夫人,我会告诉她我们是和平分手,而且如今你足够优秀,不需要借风也能扬帆远航。”
“普蕾尔?”
她的唇角扬起一个冷若冰霜的笑容,然后她高高扬起巴掌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不然我就写信给各大报社,让你身败名裂!”
“滚!”
左脸一片火辣刺痛,可是比起她那万箭穿心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似乎有什么花朵悄然死去了。
***
1890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我仓皇逃回了伦敦,逃回了莱姆豪斯的家,像是刺猬缩回了躯壳中,慈祥的林先生林太太对我的失恋心疼不已但没有详细过问,我仅仅是告诉他们,弗雷德的家人不欢迎我,所以我们和平分手。
可笑啊,事到如今我还在无可救药地爱着他,所以我不希望有人指责谩骂他。
或许他是真的爱我,即使自回到伦敦后我对他避而不见他也坚持不懈日复一日地等在我的楼下,后来我为躲避他的纠缠逃到了乡下。
于是,一切寂静无声了,爱情以谎言开始,必定以谎言结束。
时间会抚平一切,那些至死不渝的爱和刻骨铭心的恨最终随风消逝,莱姆豪斯的斗转星移日月更替依旧一成不变,中餐厅的生意依旧红红火火,我依旧没有答应谢必安先生的求婚。
我还是会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前去大英博物馆借阅书籍,但是在这条见证人生百态的道路上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弗雷德,只有沿途买下的艺术时报会告诉我他零零散散的消息,比如他在巴黎的演出大获成功,比如他被女王颁受了某某勋章,他在扬名立万、飞黄腾达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曾经弃他而去的缪斯女神啊,不仅回心转意还将万千荣光加冕于他。
真好。
1891年的春节悄然而至,宛若时间的轮回,这一年的除夕,他再一次不邀而至。
他仍如记忆中那般美丽优雅,只是眉宇间的忧郁落寞比初见时更甚,宛若一团永远也化不开的浓雾。
我没有邀请他进屋喝杯热茶,也没有躲开他抚上我脸颊的那只冰冷瘦削的手。
他的笑容像悠悠月光,清澈却难掩苍凉:“其实,普蕾尔,就算不掺杂利益,我也会爱上你,在我亲吻你的指尖时,我的心也为你沦陷了。”
“和你相处时,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因为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喜欢你纯洁无瑕的目光,喜欢你一脸崇拜地看向我,你羡慕我满腹才华,可是普蕾尔,你的热忱勇敢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我时常回想起一年前的今天你裹着大红色的棉袄站在门前,像一个可爱娇憨的小精灵;我们在那间窄小的屋子里四手联弹,你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想在音乐会听到我演奏为你而谱写的曲子,我至今记得你发间散发的温馨馥郁的芳香。”
可是破镜难圆。
我静静地目送他离开,回到房间拿出那张藏在箱底的照片,我将它贴在胸前漠然地看着窗外那如水空明的月光,那月光一片一片地剥落在教堂的尖顶上,落在莱姆豪斯的那些张灯结彩的房屋上,落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落在我泪痕斑斑的脸颊上,落在我怀中那张光亮如新的照片上。
然后,我看见它像是被塞进了时光沙漏里,被陈腐的霉斑一寸寸侵蚀。
***
2024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一个国际知名摇滚乐队来我所在的城市巡演,而我恰巧得到公司当做福利发放的门票,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观看了那场疯狂且精彩的演出,观众陆陆续续离场时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强壮保镖叫住了我,他说,乐队的主唱的想要见我。
我一头雾水地跟着他来到了休息室,梳着狼尾打满耳钉的俊美年轻人微笑着向我问好。
“你好,Ares。”这是他的艺名,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这个外表看起来桀骜不驯的男人其实格外的温和亲切,他说他是奥地利人,和那位十九世纪著名音乐家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来自于同一家族。
原来,是他的后辈吗?
难以置信古典音乐世家会诞生出离经叛道的摇滚乐手,我无法想象狂放不羁的他和那个古板封建的男人同根同源。
“那位先辈是家族的骄傲,但很可惜天妒英才,他不到四十岁就与世长辞,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他与年轻女性的合照,拍得非常好看,所以我用手机照下来了。”
“那位先辈终生未婚,也没有子嗣,我想这位年轻女士应该是他的情人。”
他打开相册向我展示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女风华正茂,笑意盎然。
Ares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我冒昧邀请您前来,因为您和照片上的人实在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这太神奇了。”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毕竟中国有十四亿人口,长相相似甚至是一模一样的人并不罕见,或许这位女士也是我的先辈,血缘基因让我继承了她的容貌。”
他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黄昏已至,倦鸟归林,路边的商场播放着轻松悠扬的《暮春交响曲》,那是十九世纪著名音乐家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的代表作,也是他为我作的第一首曲子,那一串串的音符像流水淌进了我的身体,又像是他在我耳边的呢喃细语。
我知道啊,其实他从未逝去,他的音乐就是生命的延续,代代相传,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