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意识清醒的那一刻,他这样问自己。
在破碎而虚无的世界里,他整个人漂浮着,灵魂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任何活着的实感。
片刻后,带着潮湿水汽的记忆一阵一阵涌入,填充了他空白的头脑。
哦,想起来了。
我是商洛。
商洛是谁?
平宁县的一位天师。
天师?
前途暗淡,阴沉落寞的天师。
滴滴答答的声音穿透虚无的世界,慢慢地传来。
今日有雨。
多年前的往事,如窗外的雨那样滴答不绝,流淌在他的脑海。
那些记忆潮湿、阴暗,虽偶现春光暖阳,过后却总是滑入更深的深渊。
在一片黑暗厚重的基调中,那些或真或假的温情点缀其间,显得格外残酷。
商洛?
一位不详又不幸的天师。
如果有同窗记得他,大概会如此总结。
现在,这位潦倒不幸的天师,他正躺在一张破旧的小床上,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烂棉被。
小床之外,屋内器具十分简陋。
淅淅沥沥的雨声将这座小屋包裹。
昏暗中,商洛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细细品味着那些记忆,与记忆中蕴含的情感,心上如水般漫过千百种滋味。
不知躺了多久,陈蕊那张英丽却轻浮的脸,突兀地浮现。
她伸出手,似要触碰商洛,陡然引起了他的厌恶。
商洛猛地睁开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起身后,右腿膝关节隐隐作痛。
商洛轻轻地揉了揉,颇感无奈。
初回平宁时,他被分到了一间尽头背阴的屋舍,在那里住了好几年。
因常年不见阳光,屋内总是潮湿阴寒,商洛的毛病便是在那儿落下的。
后来虽为商富年购置了屋舍,但商洛对自己莫名忌讳,再加上事务繁忙,只在白天抽空回去陪伴,并查看所雇之人对年商富年是否尽心照顾。
商富年去后,商洛因债务缠身,不得不将那处屋舍抵押。
因不愿回天师府居住,他另租了一间廉价的小屋,居住条件同样糟心。
平宁总是多雨,不对,应当说江南总是多雨。
无鬼无怪的盛世里,文人们争相挥毫笔墨,将江南的雨写得情意绵绵,动人心肠。
这样的文思也影响过他,前往广陵时,他也一度看着漫天的雨,对未来产生了充满诗情画意的幻想。
离开广陵的那天,多日阴沉的天也落下了绵绵的雨。
只是那时候,雨中的寒意已有几分渗入骨髓。
愿想先回平宁暂做修整,不料世事难料,他已于平宁被困数年。
“咚、咚、咚。”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传来。
商洛下意识披好衣服,准备前去开门。
眼角余光往半开的窗一瞥,商洛倏地僵在了原地。
窗外有数株海棠,它门正于雨中热烈地开放。
他一个一穷二白的天师,哪有余钱和闲情逸致搞这个?
商洛下意识地去找自己的佩剑和符箓,却怎么也找不到。
许是见屋内之人久久未应,屋外之人加快了动作,敲得一声比一声激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击声如疾风骤雨,眼前这道破旧的小门,似不能承受风雨之重,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一滴冷汗滑过商洛的额头。
他两指并蓄,试图于指尖积聚一抹灵气,同时口中默念咒语。
努力许久,没有半点作用。
久违的恐慌感再次浮现。
忽然,门外的人停止了动作。
商洛也跟着屏住了呼吸,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就此离去。
一道浓如黑墨的身影浮现于木门之上。
看起来是个女子,只是腹部那一块格外怪异,如抱着一个圆圆的东西。
那女子黑影正一点一点地透过木门,渗入屋内。
意识到这一点,商洛的心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女子怪异的轻笑传来。
商洛浑身一僵,他一点一点地转动身体,那幅熟悉的画再次映入眼帘。
只是这一次,对方并没有选择待在画中。
她慢慢地咧开嘴,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唇上浓烈的红如血般鲜艳欲滴。
她抬起一只胳膊,僵硬地朝外伸出手。
很快,惨白的指尖突破画纸,伸到了商洛所处的世界。
对死亡的强烈恐惧让他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商洛衣衫不整地跑到窗边,想也不想地破窗而出。
又是熟悉的古舍荒宅、曲折廊道,商洛发狂似得跑到了大门处。
和以往不同的是,那扇紧闭的大门此刻敞开着,任人进出。
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商洛停下了脚步。
门外有雾弥漫。
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女立于雾中,一动不动。
她的脖子被划拉开,一副要断不断的样子,人却依然没有死去,只是平静地看着商洛。
商洛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动作。
一双手自身后猛然攀上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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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噩梦的原因,醒来后,商洛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差。
他穿戴齐整后,随意洗漱了一番,就踏出了家门。
走着走着,雨势渐急,转眼便倾盆而落。
手中的旧伞像是再也无力支撑,眼看就要损毁,不得已他只好找了个屋檐避雨。
那是一处酒楼,楼内只有一桌客人,店小二在角落偷偷地打着瞌睡,显然昨晚并未休息好。
作为天师,商洛的耳力比常人要好,一些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说着说着,那桌客人提到了他的名字。
“商天师?哦,商洛那个小子嘛!那个扫把星可晦气了,幼时就招来了一只厉鬼,让他们整个商家村……”
“啊?这样晦气吗?我看商天师虽然经常冷着一张脸,做事还挺靠谱。不像那个钱天师,虽然看着笑呵呵的,其实啥事也不干,尽会装聋作哑地推脱!”
“嗨!靠谱什么?那是商洛他该做的!而且我们平宁县以前多太平,后来却多了那么多邪物,这些说不定都是他招来的。”
“而且后来他也开始拖拉敷衍,十分可恶,可谓深得平宁的天师真传。”
“竟是如此!呸,果然是个晦气又恶心的玩意,亏我以前还那么敬重他!真不值得——”
“嘘嘘嘘!轻点轻点,他们那些天师蛇鼠一窝,可别被人听到了。”
说话的人急忙止住对方的话头,鬼鬼祟祟地打量周围。
见酒楼依然清冷无人,才又轻声地说了下去,“话虽如此,我们每年上供了那么多功德钱,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这些狗东西该使唤还是得使唤。”
“至于面子上么,该怎样还是怎样。他年轻脸皮薄,多吹捧几句更妙!”
“我懂,我懂,多谢朱兄好意……”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耳中,商洛本就不佳的心情,变得更为糟糕。
他不顾檐外风雨,黑着脸走了出去。
伞面裂开些微缝隙,冰凉的雨珠趁势侵入伞下。
商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地往天师府走去。
被这一下耽搁,他毫不意外地迟到了。
“哟,商天师,您竟迟了一刻钟,这可真是罕有的事!”看门的老者咧开一张嘴,露出满口的黄牙,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此人并非天师,而是某位天师的远方亲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