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攥紧的五指缓缓松开,缕缕带着森然寒意的白气从他指缝间逸散。
他僵立着。并未回头。
那身崭新的鸦青暗螭纹披风的下摆,不知何时被溅射的滚茶泼湿了一片,如同被深重的暮色强行污染。
只有那点钉在神子足踝皮肉里的碎瓷渣,在细微的晨光里,折射出冰冷的、带着血腥的折芒。
神子咬着下唇,那点生理性泪水终究还是被压了回去。剧痛让整条小腿都在微微抽动,脚踝处的伤口不算深,但异物尖锐的刺痛感异常清晰。她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呜咽,视线从朔风那道如磐石般凝固的、绷得极紧的背影上移开,落到了那点刺目的血迹上。
雪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凝滞的尘埃在那道玄色身影边缘打着旋儿。方才爆发的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寒气正在缓缓散去,但某种更沉凝、更深邃的东西却仿佛从朔风每一寸绷紧的肌肉线条里渗出来,凝固在空气中。
沉默。只有军士粗重却刻意压低的喘息,以及血滴落在竹席上的微弱啪嗒声。
神子忽然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处理伤口。而是忍着脚踝尖锐的刺扎感,向前艰难地挪了半步。她没看自己的脚,浅紫色的眼睛反而抬起,越过那片狼藉的茶渍与翻倒的墨砚,径直落向朔风那只刚刚碾碎过茶盏、此刻指关节青白凸起、微微颤抖的右手。
不是恐惧。
是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痛楚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主君……”她声音很轻,还带着点疼痛引起的细微气音,努力想让嗓子显得平缓,“您……的手……没烫着吧?”
声音不高,穿过凝滞的间隙,轻轻撞在那片如山的沉默之上。
朔风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被点醒的怒意。
更像是……一柄正在缓缓冷却、却突然被泼了盆冰水的淬火之刃。
指关节绷紧到极致的青白皮肤下,那细微的颤抖猛地停住。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腹内侧的皮肉果然红烫一片,是被滚茶近距离爆溅的灼痕,丝丝缕缕的白气还袅绕着。
沉默更深了一层。他依旧背对着她。
神子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那点强撑的镇定开始有些无措地晃动。她抿紧唇,手指蜷了蜷,目光在朔风烫伤的手和那点碎渣之间来回移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忍着脚踝的锐痛,又往前探了一小步!那只没受伤的脚吃力地支撑着,伸手要去够旁边散架上搭着的一块干净绢帕——给主君擦烫伤!
就在她指尖几乎要碰到绢帕的刹那——
一只大掌极其突然地!
不容置疑地!
带着刚刚褪去戾气、尚未来得及收敛的、令人心悸的力道!啪地一下!牢牢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神子猛地抬头!
朔风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
那张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脸上,此刻清晰地烙印着一场短暂却凶险的飓风过境后的痕迹。方才暴戾翻涌的深沉戾气被强行压回了冰海之下,但他眉峰依旧紧蹙如刻痕,瞳孔深处残留着难以褪尽的、被猝然拉离战场幻境的惊悸残影!如同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尚未彻底分清现实与血海边界!
他攥着她腕子的手力道很大,几乎要在那莹白脆弱的皮肉上勒出红痕。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瞰,更像是……某种野兽在确认眼前的存在是否真实?带着尚未散尽的狂暴余威和一丝……极其罕见的、深藏的狼狈?!
神子被这眼神刺得一缩!腕骨的力道让她真切地感觉到了痛,比脚踝更甚!她本能地想挣一下,却被那掌心铁箍般的力量死死钳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神子手腕处一个不起眼的冰凉硬物触感传来——是朔风无意间压在她脉门之上的一小块东西。
她视线下意识地垂落一瞥。
那东西嵌在朔风粗糙指腹与腕骨之间——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极其锋利、呈现出暗沉血玉般色泽的碎片!触感冰凉坚硬!
上面似乎……刻着某种残缺的、模糊难辨的纹路……像是……
半片断裂的、扭曲咆哮的兽瞳?!
更让她心惊的是——
这块嵌在主君指间、本该冷透坚硬的黑红碎玉,此刻竟然隐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滚烫到仿佛随时要烧穿的邪戾热度?!
就在神子瞥见那东西的瞬间!
朔风像是被滚水烫到一般!眼神猛地一厉!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骤然松开!仿佛那片碎玉的触感才是真正灼烫的烙铁!
手腕处那冰凉的紧箍感和剧痛骤然消失。
神子失去钳制,身体微晃。
再抬头时——
朔风已退离一步,重新站在了那道明暗交界的边缘。被烫红的手已藏入披风褶皱之下。指间那片散发邪热戾气的黑红碎玉……也消失无踪。
刚才眼中那混杂着惊悸的狂暴狼狈也如同潮水般褪尽,被一层更深、更沉、更难以窥探的浓稠漆黑所覆盖。只有紧绷的眉峰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泄露着一丝尚未平息的余震波澜。
他目光沉沉掠过神子脚踝处那片被血色洇红的伤处,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暗流在那漆黑瞳孔深处浮动。随即,视线径直越过她,落到门口那个僵立如木、大气不敢喘的传令军士身上。
“说。”一个字。冰珠砸地。
军士一个哆嗦,几乎是跪伏下去,双手高捧那卷漆黑军文:“大……大人!离岛急报!至冬愚人众特使……”
话被朔风抬手一个手势截断。
他没看那军文。视线却再次落向席间——
在那片翻倒墨汁的污浊旁,一点刺目的、沾着泥渍和血痕的殷红,正从那只滚落破碎的彩胚泥雀身下晕开——是被他失控碾碎的瓷粉刺伤的脚踝,滴落的血,染脏了她的雀儿。
雪光斜照,将那点未干的血痕折映出一道刺目的苍蓝光弧,无声地烙进他沉寂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