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三更的梆子声落,临邺城早已入了宵禁。
新月悬在老槐树的梢头,一只乌鸦不知叫什么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远,口中衔着的东西径直落进树下茶摊桐木桌上的空碗中。
那是一只布满血丝的人眼,虽裹着些结成冰壳子的血,仍能看见瞳仁中的惊惧。
茶摊旁跪着的人偏头瞥见,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身前,一个身着赭色衣裳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将目光从那只眼上移开,甫一抬头,便见那人朝他歪头一笑。
‘咚’的一声,他重重磕下头去:“总管,并非小人出了纰漏,实在不知是谁露了行迹,竟叫那姓陆的女子早咱们的计划一天,死在了别人手里。”
那赭色衣裳的人一只脚踩上长凳,朝地上跪着的人勾了勾手指。
那人并不敢站起身,膝行两步,凑近了些许。
被称为总管的人将装着人眼的陶碗端起,在耳边晃着听响儿,像是随口一问:“今儿你们派了多少人去杀那两个女人。”
“十二个。”
“错了罢,”端着碗的人朝身前的小巷扬扬下颌,“人都在里头,去数数。”
“总管说笑了,”那人赔笑,“他们料理完那两个女人,自然要回去复命,怎会等在此处?”
‘总管’笑笑,端着那碗便往小巷里踱过去,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朝身后的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小巷内停着一驾已卸去马的马车,马车附近,横七竖八一地的尸体。
最为可怖的一具,脸被劈成两半,其中一半的眼眶只余一片漆黑。
“扁毛畜生,还怪挑嘴的,”‘总管’弯身将碗中的眼珠捻起,塞回那尸首的眼眶里,侧身给身后的人让开一条路,“我数着怎么是十三个?”
那人上下牙在嘴里打了十几个回合的架,才含混不清地说:“许是那两个女人死了一个,跑了一个?”
‘总管’点头:“去瞧瞧,少了哪个?”
那人连连应声,从腰间摸出个火折子吹着了,战战兢兢的往前挪。
‘咔’的一声,陶碗在墙上磕成两半,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不见了踪影。
朔风卷起腥气,火折子上的火苗抖了一抖,没撑住灭了。
巷子里,确实是十三具尸首。
赭色的身影在巷口往左右各看了一眼,转身往西疾步行去。
死巷的高墙上蹲着的黑色影子自墙头跳下,悄无声息地跟上去,眼看着那人在一家已熄了烛火的铺子前站定。
本就虚掩的木门被叩了三下,赭色身影推门入内,又迅速关上了门。
牌匾上,赫然四字:‘安平书局’。
*
‘砰’的一声,元珵卧房的门被从外踹开。
屋内屋外的两人皆被吓了一跳。
如那老郎中所言,三更时分,孟冬辞果然发了高热,林融霜便依孟冬辞的嘱咐,去元珵的院子寻他。
待要抬手叩门时,又觉得如此太客气,心想能趁着夜里他熟睡时吓他一吓,也算解气。
谁知门一开,元珵正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蹲在熏笼旁,头发半束搭在肩头,怀里还抱着一盏兽首灯,火光被门带起的风惊动,在那兽首的眼中上下跳动,将元珵的脸也映得忽明忽暗。
林融霜被他吓得“嗷”地叫了一嗓子,拎起的拳头险些砸上他面门。
元珵心里惦记着孟冬辞的伤,又碍着才惹了她不快不敢擅自去瞧,早早往熏笼里搁了醒神的香,还是怕自己睡着,便坐在交杌上闻那香气,林融霜有功夫傍身,步子极轻,冷不防一踹门,将他吓得险些砸了手里那盏碧甸子掐金丝的虎首灯。
“如今这别院是易主了不成,我的屋子你也敢说闯就闯,”元珵猛地站起身,连气带吓的直哆嗦,“你阿姐如此持重良善,怎么你连她一点好也学不到吗?”
孟冬辞那头起着高热,怎么叫也不醒,林融霜又不得不按着她的意思来请元珵,本就心焦不已,并不想与他辩驳,便开门见山:“阿姐高热不退,睡梦中喊了你的名字,我只能来寻你。”
元珵闻言,也顾不得林融霜如何,拎起衣架上的斗篷往肩头一罩,抬步就走。
赶到孟冬辞处时,院子里有个女侍正支着小炉煎药,可进了卧房,便觉得屋里冷嗖嗖的,元珵走到榻边,伸手探她额头。
好烫。
元珵在榻边坐下,俯身喊了她两声,孟冬辞只蹙了蹙眉,没别的反应。他没照顾过人,只知道起热的人要发汗才行,便将被子往上扯了些,想将孟冬辞凉的吓人的手盖住,又怕碰到她肩头的伤,斟酌半晌,还是将那只手小心地握进了自己掌心,时不时垂首呵一口气。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女侍进来送药,见状也不敢留在屋内,搁下药要走,又被元珵喊回来重燃了一个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