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有一种预感,小条接下来要对她袒露的心声,正是对此前她提出的问题的回答:为什么优秀如他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谈过一段恋爱。
风中漂浮着香樟花和野茉莉的甜味,在凉夜里,这两种香气变得十分凛冽,带有淡淡的冷感。小条自己荡着秋千,话说到半截,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季节心里开始怀疑,难道他真的有难言之隐,男科方面?或者情况更糟,他也许根本不喜欢女人?想到此处,她悄悄转头打量着小条那鬼斧神工的侧颜。强势的眉骨和高耸的鼻梁之间,长眉斜飞,深目如墨,十分错落有致,精美得像艺术品一样,只可惜下半张脸被口罩遮住了。
小条的眼睛半垂下来,从眼角看向季节,露出来的黑眼珠幽幽放光。她立刻收回目光,转移了话题:“条总,你说这个病毒会消失吗?我们还能解封吗?”
“解封是肯定要解封的。”他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本市每日新增人数还是破万,一时半会儿是解不了了。”
有一瞬间,季节展开幻想,如果永远这样封锁下去,或者说,如果另有一个世界。或许在那个世界里她依旧和这群志愿者共事,他们团结而忠诚,每天从事体力劳动,无需做PPT或被经理扣加班费,只是为他人做着实际的事,日复一日,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最美妙的是,在那个世界里,她可以每天见到小条,封带像一道保护圈,将他们安全地围在中间,永远不会失联……
而多数时候,季节又希望赶快解封。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去江边吹风,听那个民谣歌手组合唱几首《哭砂》之类的老歌,他们一个弹吉他,一个打鼓。江滩上总有一只细长腿的傻鸟,踩着《哭砂》的鼓点,高抬腿走来走去,落脚时脖子也一探一探的,步伐完美契合节奏。她还想趴在栏杆上,注视着夜里涌动涨潮的江水,那深不见底而波涛汹涌的墨色江水,让她觉得十分刺激。更重要的是,从老凤转发到群里的各类社会新闻来看,进城务工的工人被隔离在临时住处,没有收入,已经在吃白水煮的挂面。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失业版的小资产阶级,靠着一点可笑的积蓄,埋头于虚幻的桃花源中。
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在风雨飘摇中支撑了一个半月,有些方舱的活动板房在大雨中漏水,又有些小区的居民因为缺少物资而冲上街头寻找开门的店铺。季节叹了一口气说:“快解封吧。”
“我猜夏天会解封的,必须要逐步恢复生产了。”小条仰望着海洋般的夜空,缓缓地说,“天热了以后,说不定病毒的存活时间会变短,逐渐就没有了。当年非典病毒就是到了夏天以后,自己消失了。”
“非典啊。”季节感叹了一声,“这次疫情刚爆发的时候,真是像扫荡一样。当时我们居家办公了一个月,每天都听说感染的病人症状很重,很多人家的结局是很悲惨的。当时我以为它会发展得跟非典一样。”
小条没有看她,轻轻问道:“非典那年你几岁?”
季节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上小学了?我上学比别人早,所以什么也记不住。我只记得有一天家里人送我去学校,结果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还好校长自己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说学校要停课几天,等形势好转了再复课。我现在猜啊,老师肯定在前一天交待过放假,但是我小嘛,经常听不懂话。”季节老家不算很发达,当年南来北往的旅客较少,病毒传播程度不是很高,不属于重灾区。非典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漫长的临时假期。
如果平时听到季节讲述如此愚蠢的往事,小条一定会指着她笑道:哈哈,傻吧。但现在,小条流露出罕见的沉默。隔了一会儿,他又像一个老师一样给她讲道:“当年非典严重到什么程度,人出门坐公交车,抓着把杆都要垫一张卫生纸。我记得后来北京城里都没几个行人了,人和人互相躲得远远的。很多重症的人进了小汤山,你知道小汤山吗?”
“知道一点。”季节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建在首都的应急医院,只用了七天左右就建成,收治了一批重症患者。这次疫情的雷神山和火神山,就是以昔日小汤山为蓝本,短短几天之内快速基建,仿佛与时间统领下的死亡赛跑。
小条却又不继续讲小汤山,而是另起一条线:“当时香港有个大楼,里面有好几百个人都感染了,因为下水道会传播气溶胶。还有大陆的一些老楼,有一种很古早的设计,就是每层楼道里有个壁橱一样的小门,门后面是一条斜向下的隧道,你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吗?是让人扔垃圾用的。推门以后把垃圾放进去,垃圾袋就会滑到楼下的垃圾站,这样就不用出门扔垃圾了。这个设计当时也是传播病毒的一个很主要的途径,楼层之间传播。后来这种隧道就被废弃了。”
季节聚精会神地听着,觉得那个模糊的时代记忆平时就像被封印起来,一旦唤醒,既可怕又神秘,其震荡仍然能传导至今日,直抵内心。她噢了一声,说:“所以这次抗疫,很多经验都是跟那时候学的,比如小蓝衣脱下来扔垃圾桶的时候,一定不能按压……”
“对,是这样的。”小条无意识地抓着秋千索,低沉地说,“那时候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得了非典。有些人确诊以后进了医院,再出来就只有一小盒骨灰。从头到尾,家属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医护人员去援助之前,都要开动员大会,鼓舞士气,有人还会写遗书。我有个同学,她妈妈是护士,去一线了,有一天突然来电话叫她去马路边。她站在路边只看到一辆车慢慢开过去,她看不见车里的人,但她妈妈在车里看着她……”
季节听得心惊肉跳,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她想起自己曾经看到一篇帖子,说非典消失后,小汤山就少有人踏足,如同一片充满恐怖气息的废弃乐园。人们一定在那里听到过死亡的脚步,于是再也不想走进那里了。直到这次疫情,小汤山才重新被改造启用,成为方舱医院。
接着,小条认真地说:“我妈过世的时候,我就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此时花园更深露重,空气就像凝结了一样。季节愣了一下,才伪装着用平静的口吻问道:“什么?我没听清。你妈妈怎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妈过世的时候,”小条重复了一遍,“我还没有小学毕业。就是在那次非典里。”
有那么一会儿,季节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无论怎样的语言,也无法与这种悲情呼应。她轻声问道:“所以,你高中的时候才想要发明时光机?”
“恩。”小条的声音倒是没有丝毫的抖动,仍旧和平时一样浑厚清凉,“我妈生前,是很虔诚的佛教徒,她每天都点香。我长大之后,也会自己买香来点。”
“那你爸爸还好吗?”季节小心谨慎,不敢多问。一个早早失去女主人的家里,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男孩,两个大男的相对而坐,能说些什么?季节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他还好吧。”小条看起来也不想多说,“我每次过年回京都是住酒店的。”看到季节略带疑惑的眼神,他又补充道:“当然了,年夜饭还是会和他一起吃的。”
看来是爷俩关系非常一般。季节点了点头,小条又说:“我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我小时候,她都不工作的。”
季节真心实意地说:“那你小学的时候,一定过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