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是深邃的黑色,打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处已染上几丝不易察觉的银霜。
脸型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坚毅。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此刻却显得有些晦暗,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泄露了他连续熬夜的疲惫。
那双平时运筹帷幄、洞悉人心的深邃眼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
眼神里交织着对挚友江姜病情的痛惜、对集团事务的忧心
以及看到时禾状态时深切的担忧与无力感。
他快步走向那扇熟悉的、如同命运审判之窗的重症病房玻璃。
时禾依旧伫立在窗前,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像一尊被时光和悲伤风化的雕塑。
她银灰色的长发在惨白灯光下更显黯淡,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那件素雅的米白色棉麻长衫,此刻在她过于单薄的身形上显得空荡荡的。
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曾在她丈夫江宋易病重时、在她公公江池也离世时、在无数个需要依靠和决断的时刻响起。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当她的目光与贝衡相接时,贝衡的心猛地一沉。
时禾阿姨那双曾经温柔似水、能抚平一切焦躁的美目
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眼底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病房里女儿微弱的气息一起在流逝。
“时姨……”
贝衡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沉痛。
他上前一步,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又怕惊扰了她。
时禾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看到可靠晚辈的微弱依赖
有对自身处境的麻木
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疯狂在眼底深处燃烧。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玻璃窗内的江姜,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破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衡……”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最后一丝说话的力气,目光死死锁在女儿被氧气面罩覆盖的脸上
“你说……科学的尽头……是不是玄学?”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贝衡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他太了解时禾了。
这位出身书香门第、时氏集团的大小姐
一生温婉理性,教养极好,琴棋书画,打理花草
是长辈眼中最端庄得体的淑女。
她信奉教育、相信医学、尊重规则。
在江宋易缠绵病榻、公公婆婆相继离世、女儿独自扛起江氏重担的那些艰难岁月里
她都从未向虚无缥缈的力量寻求过慰藉。
她靠的是自身的坚韧和对女儿深沉的爱支撑着。
而此刻,这位最理性、最端庄的长辈,竟然亲口说出了“玄学”二字。
这绝非她的信仰,这是绝望的母亲在眼睁睁看着女儿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被逼到悬崖边,试图抓住最后一根虚无稻草的本能呐喊!
是理性世界在她面前彻底崩塌的信号!
贝衡瞬间明白了这简单一问背后所蕴含的海啸般的痛苦和无助。
他想起了符遇的猝然离世,想起了江家几代人被病魔缠绕的悲剧命运,巨大的悲恸确实能粉碎一个人最坚固的认知堡垒。
贝衡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他深邃的眼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震惊、痛心、理解、还有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交织翻涌。
他下意识地再次松了松领带,仿佛那无形的压力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沉默着,这短暂的几秒钟沉默,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拉长,沉重得如同铅块。
他看到了时禾眼中那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尽管那火苗指向的是他从不相信的方向。
最终,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质疑。
他上前一步,更靠近时禾一些,仿佛想用自己的存在给她一点支撑的力量。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清晰地回应了那份绝望的祈求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紧接着,他补充道,语气沉稳而可靠:“我来联系。”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手机。
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他与何古、贝羡一家三口的温馨合影,何古最喜欢的照片。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而精准地滑动、点击,翻找着通讯录。
贝氏集团在G市根深蒂固,贝家老爷子贝乾在现居的Y市也人脉广阔
符家虽远在Z市,但其隐世家族的地位也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
他迅速筛选着可能的人脉:Z市思云寺的住持风仁大师?
G市某位据说颇有些道行的道长?或者通过姑妈贝琳在娱乐圈的人脉打听一些民间高人?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表情凝重专注,仿佛在处理一项关乎集团生死存亡的重大并购案。
此刻,对他而言,满足时禾这个“不科学”的请求
就是最重要、最紧急的“工作”。
惨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冰冷光滑的白墙上投下两道长长的、沉重的影子。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
会议室里残留的咖啡气息与走廊里的药味混合,形成一种奇异而残酷的对照
一边是高效运转的商业世界,一边是生死一线的挣扎求存。
玻璃窗内,仪器屏幕上绿色的线条依旧在微弱地起伏
氧气面罩上凝结的薄雾依旧在艰难地生成又消散,那是科学竭尽全力的挽留。
而玻璃窗外,一位理性崩塌的母亲,向玄学发出了绝望的呼救
一位沉稳的商界领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沉重的任务。
这堵沉默的白墙,再次无声地见证:
在至暗时刻,当科学似乎走到尽头
人类最本能的情感会驱使人们去叩响任何一扇可能存在的门,哪怕那扇门通往的是虚无。
贝衡的“好”和“我来联系”,不是对玄学的认同,而是对一个破碎母亲最深沉的理解和最无条件的支持。
这是理性对绝望的妥协,也是情义在深渊边缘伸出的援手。
它也终将记住这一刻:
一个母亲枯槁的身影,像风中残烛,固执地伫立在生死边界。
她空洞又执着的目光,穿透玻璃的冰冷与仪器的森严壁垒
如同实质般落在女儿艰难起伏的胸膛上,落在那片维系着最后生机的薄雾之上。
那目光本身,就是最深沉、最绝望、也最纯粹的祷词——它不再仅仅是对缥缈神祇的祈求
更是对生命本身最庄严的致意
是对那不肯熄灭的、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献上自身全部的温度、重量和无条件的、永不放弃的爱。
科学的仪器在冰冷地运转,玄学的呼唤在绝望中升起
而母亲的爱,是横亘在这两者之间,永不坍塌的桥梁。
白墙之下,生死之间,唯爱永存,却也唯爱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