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国光一进来,会议室的温度都跟着下降。
他穿着深色西装,身形笔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不同于在这个年纪的少年,尤为持重。一同到来的经纪人和律师,德国佬,同样一丝不苟,有日耳曼式的严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奥克斯坐我左边,精英派头十足。
在对方浏览合同时,他开始介绍俱乐部的资源:训练场,数据分析团队,赛事保障,媒体计划,赞助商渠道。
如果不是奥克斯的要求,我想现在我大概会在某个欢场之中,忘了说,安德烈自从恢复与我的联系后,常常飞过来,导致我原本要去申请学校的事情还没定下来。
我窝在宽大的皮椅里,全身陷进去,肌肉松弛着,手指光滑的桌面上轻点。
他的团队很专业,问的问题都很看重球员本身。
关于医疗保障,教练资质,赛事规划的细则。声音不高,分量十足。
我们在虚空中无声地角力。
“手冢先生,”鉴于身处西方的正式场合中,我这么称呼着,打断了他经纪人关于某项排他条款的长篇大论。
声音不大,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包括手冢镜片后那两道沉静的光。
“‘所有商业活动’?”我身体往前倾了点,看着他,嘴角勾着点虚伪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这等于把你整个人都捆绑在俱乐部的船上。我理解你要专业的支持。但顶级球员的价值,不止在场上,更在于个人品牌。牢牢捆住,得不偿失。”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奥克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手冢的经纪人也停下来。
手冢沉默了片刻,用手指推了下眼镜。“白鸟社长的顾虑,请具体说说吧。”
“比如,”我坐直身体,“如果你个人投个环保项目,或者参与青少年网球推广活动,这些跟俱乐部核心不冲突,甚至能互惠互利的事,没必要通过俱乐部来执行,”我抬眼,捕捉到他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松动,“消耗你的时间,参杂太多非专业的纠纷,最后也伤我们共同情感和利益。”
“这种原因反目成仇的人很多,我不希望存在这样的危机。”
“我的意思,排他只限跟网球比赛、训练、装备直接挂钩的商业活动,与此同时提高这些范畴的抽成比例。其他的,我们保留知情权和优先合作权,但决定权在你,俱乐部仅收取渠道费。这样你自由,我们的合作也会更长久。”
我靠回椅背,姿态放松。“我们信任的基础靠的是清晰的边界和共同利益,不是一份塞得满满当当的文件。手冢先生,你说呢?”
似乎我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样子令人矛盾,手冢看着我的眼睛。他那双眼像深潭,平静,但好像能看透人心。
片刻,他微微点头。“白鸟社长对‘价值’的看法,有道理。排他范围,可以按你的思路继续往下细化合同。”
一点分歧解决了,接下来是具体量化工作。会议室里的气氛还是严肃,但好歹比一开始轻松了很多。
奥克斯跟上衔接,处理这些细节问题是他的强项。
我看着手冢专注听、偶尔提问的侧脸。没有多余的线条,但白皙的皮肤中和了这种轮廓上的冷。
这少年,像块无需打磨的玉,硬,润,从内里渗透出光泽。
现在的手冢国光早就不是那个会被前辈欺负的普通球员,他在德国网球少年中小有名气。
他的网球,贯彻着绝对的理性和意志。我呢?我的世界大概混杂着算计、混乱、情欲和毁灭的快感。
好比两极。
签下他,就像在棋盘上落下一颗子。
这颗子本身就有价值,他带来的诸多效应——吸引其他潜力球员、金主投资——才是这场交易的精髓。
中场休息。我站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楼下是数个训练场,几个年轻球员在场地里挥拍,黄色小球划着短促的弧线。手冢走过来,站在不远处,也看着下面。
“设施很好。”他淡淡地说,听不出情绪。
“和你们这些新星很相衬。”我侧头看他。阳光穿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希望这儿是你征服欧洲、世界的起点。”
“啊,多谢。”他答复的声音平稳,不容置疑。就连手冢也拥有着一些大众却又珍贵的执念啊。
“我相信你,作为老板。”我轻笑,带点不易察觉的嘲弄,“纯粹的热爱和磐石般绝不动摇的意志,是登顶的阶梯。”
我相信手冢有所成就,但我不相信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具有什么普适性。
纯粹?我灵魂里那玩意儿早烂没了。意志?我的意志只烧给复仇和掌控。
他好像听出了什么,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插在裤袋里的手,谈判桌上,它们一直很安静,从不出现。
“白鸟社长对‘纯粹’有不同看法?”他这么叫我,我们的距离似乎又很遥远——但谈论的话题却是深入的。
“看法谈不上,”我转回头,看着楼下那些充满活力的身影,“我只是有点好奇,当热爱成了职业,沾上了得失计较,那份‘纯粹’,还能剩下多少呢?”
像我的钢琴,当它成了被期待被衡量的东西时,我就不再用它来宣泄情感,那些旋律也随之死去。
手冢沉默了一会儿。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了层与感性分离的、理性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