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小丫鬟迎上来,凑在鸳鸯耳边悄声道:“那房里不给伺候,乐户还在逗小少爷弹曲呢,说是听曲解闷。”
此刻她身边几个与她旧识的丫鬟也凑了上来,眉眼间皆带试探。
府中重新安排差事后如今府中内外井然,连几个本与鸳鸯有旧的丫头,也多少归了二奶奶的心。
黛玉请鸳鸯伺候客人,鸳鸯便将心腹调往梨香院,以备将来。
鸳鸯已经见过玉钏带着奴仆起事被平儿和黛玉赶出府去的下场,她选择在贾府的内斗中渔翁得利、雀占鸠巢的计划,却早已失败。
而今城门已破,天下将倾,鸳鸯深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那丫鬟低声说:“等闯王真入京了,那些主子还不是得被清算?如今二奶奶还费这番心思,有何用处?”
鸳鸯轻叹一声,道:“只可惜老太太一世辛苦,这贾府,到头来还是被那帮纨绔子弟糟践干净。如今换了管家人,本想着帮老太太守好贾府,不然我便早早回金陵贾府去见父母了……终究命数难改。”
她话说得无比惋惜,实则不动声色地搅动旁人心思。
丫鬟愤然:“姐姐你费了这许多心,还不是因为没个好名分?世人只看尊卑,不管你多忠心,到头来还是当婢的命。”
鸳鸯摆摆手,神情含蓄得体:“我们这些整日被呼来唤去的,怎敢越过主子说话?只求安分守己,差事办妥……如今只怕是生死有命。”
“姐姐带头,我们的生死,何必还由他们摆布?”
丫鬟一腔热血,鸳鸯却立刻横眉一瞥,低声道:“住嘴!眼下正值风头紧,哪句话传出去都要吃罪。”
说罢便转身往屋内走,身影依旧稳妥得体,丝毫不露破绽。
茜雪一听小少爷不情愿,催促着鸳鸯。“快带我去见见小贵人,主子吩咐得紧,要亲口听客人答允才算数。”
鸳鸯只得赔笑,领着她进屋。
茜雪自从被赶出贾府后,既无身份也无亲人,先去了典当铺当钗环,又时常在街上卖菜果度日,后面天灾人祸地里收成不好了,没得菜果卖了,她又去做零活。便是这样在贾府外讨营生,又与干哥哥倪二厮混,茜雪如今是个仗义直言、妙语连珠之人。
小少爷柳晏正懒洋洋倚在榻上听乐,神色乏极,不愿动弹。
茜雪却极有手段,站定之后便口若悬河,把闯王如何攻破皇城,如何兵不血刃,又如何百姓无扰、专诛权贵,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柳晏听得入神,倒是真答应去见当家主子打听后续。
天色如墨,低云压顶,风声在檐下卷得发紧。整个贾府却已躁动不安。议事堂灯火通明,帘影乱动,内里却鸦雀无声。
账房先生、各处领班、内务丫鬟、外头家丁,再加上因乱收容的流民长工、改过自新的贼寇也赫然在列,人人神情肃然,又各怀心事。
林黛玉缓步而入,一袭素青衣,不着珠翠、不饰金银,唯神情澄澈如水,步伐笃定从容。裴石随行护其右,李纨在左,柳晏在后亦不敢越前。
众人俱默,唯有风声穿堂,帘影猎猎。
她不坐主座,立于众人之前,声音清润开口道:“我今日召众人前来,不为诘问朝局,只是贾府中此时已是人心不稳。我若不理,只怕明日各自为政,贾府便要再自杀自灭起来了。”
众人一怔,神色纷杂,却又不敢出声。
黛玉轻轻抬手,账房平四应声而上,呈上一只锦匣。匣中赫然是层层叠叠的雪白身契文书,整整齐齐,压以朱印。
”荣宁二府将回金陵老宅,如今府里人数众多,路途遥远,前途迷茫,只怕不能带上所有人。今夜过后,长安再无贾府,你们与贾府再无契约,各位自寻出路。”
便是父母在金陵管理贾府旧宅的鸳鸯也愣住了,她看向贾府如今辈分最高的珠大奶奶,她竟沉默不语,显然是同意这件事。
而再看自己身边的丫鬟已经发出低低地惊呼,丫鬟高兴不已,早忘了来前对贾府毫无希望的未来的那些不满。
只是一世为奴,便是累及子孙。
便是赖大家那样的,也只有其子为官才能脱除奴籍,简直万里挑一。
主子家一旦拥有了家生奴仆的身契,又如何轻易的肯给人除籍。
也并非所有人都欢欣鼓舞,贾府多是府中家生子,更是觉得不敢相信,甚至觉得前途迷茫,不知所措。
“二奶奶,这城中乱了,若是府里不要我们了,就是要我们去死啊!”一个年轻小厮哭着喊话,当即议事堂中零零散散便跪下了好些人。
黛玉将众人神色不一的反应尽收眼底,待议事堂中稍微,却退半步,让出契书,淡然道:“今夜各位早做决断,明日卯时开府门供你们自由离开,是要天高任鸟飞,还是信我管家,与我林氏一人重立‘新契’,你们自己作主。”
议事堂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了黛玉,她继续道:“三日后贾府开粥厂、设医棚,赈济京中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