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章做事秉持一个信条。
——不满意的东西,她绝不留着过夜。
比如,蓝鲤鱼图。
从林湛如手中拿到那幅评价很差的蓝鲤鱼后,陈亦章把它放到一大堆废纸张里。
那堆纸无一例外,皱巴巴的,墨水胡乱浸透,被揉得不成样子。
直到鸟雀声停,砚台墨水用完,林湛如为她剪了第十二次灯芯,陈亦章才抬头看一眼那堆废纸。
墓碑上的文字经她反复摹写,已经被破译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疑难字需要专书校对。
死者、蛊术与金陵明珠的关系或能揭晓。
宣纸被陈亦章用掉了一大叠,潦草地堆在书桌一边,紧挨着蓝鲤鱼图。
陈亦章伸了伸懒腰,趁着林湛如打盹之时,将蓝鲤鱼图单独抽出来,揉成一团。
屋主人早早入眠,陈亦章在正堂转了转,走到厨房。
一口铁盘,放在厨房的角落,灰尘沾着敞口,边缘有些锈蚀。
陈亦章拿起铁盘,看着底下被烧灼的炭黑,心里有了答案。
她找到了让蓝鲤鱼图在夜半前消失的办法。
用火。
屋里生火,唯二的火源,一是炉灶,二是灯烛。炉灶需要燧石和柴薪引火,灯烛在书房里燃着热气。
道具已备齐,就等着她开工了。
**
林湛如听见风铃一震,瞬间清醒过来,背后盈了一身的汗水。
他环视周围,唯见屋内漆黑,桌上的蜡烛被移走,陈亦章已没了人影。
正堂,窗户被人打开,微红的星子在地上很不规律地闪烁。
他循着光,试探地走到正堂中。
陈亦章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
火苗像吮血的舌头,一点一点蚕食泛黄的宣纸。
铁盆中,一大叠废纸被火烧得页边蜷曲,成鞠球的形状,像中元节黑河里流放的巨大灯笼。
林湛如赶到时,蓝鲤图被肢解,大部分碎成黑纸屑,只剩鱼嘴和一只胭脂色的眼睛。
烈焰大起,唯一的红吞噬了鱼的眼睛。
陈亦章把所有废纸扔进铁盆里烧了。
"……"
林湛如在她面前蹲下,试着用手拿取残余的碎片,却只摸到火苗滚烫的余温。
他的手指被烧灼。
"为什么?"他低声问。不知是吃痛还是问自己。
铁盆加热后,温度极高,林湛如的手指烫得发红,最后只好缩回手。
"看着碍眼罢了,"陈亦章说,"我从不留着这些没用的东西。"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铁盆里的灰烬,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火苗燃尽了,灰飞烟灭,似乎连最后一点碎片都没留下。
有种隐秘的快感。
燃烧过的废纸是黑乎乎的,很难想象里面曾经游了一条宝蓝色的鲤鱼。
"可是……"
林湛如斟酌着开口,他艰难地找寻一个字词,试图弥合破碎的场景。
终于,他说:“这是礼物啊。”
他轻握她的臂膀,想要一把抓住流逝的时间:"不管好与不好,都是你的作品,也是你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它是很重要的。"林湛如黯淡的眸色一瞬变亮,语气加重几分。
他看着她:"至少,对我来说。"
"……"陈亦章昂起头,月光照在她苍白的面颊,她的眸子是海一般的沉静。
她似乎陷入某种回忆。
林湛如站在她身侧,却感觉她已经离自己很远。
陈亦章忽然开口:“林湛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蓝鲤鱼吗?”
林湛如:“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穿的是宝蓝色的衣服吗?”
林湛如知道颜色的含义,他确实经常穿宝蓝色的衣服。
和她初见那天也是。
他还有一个疑问。
“只是,为什么是鱼?”
一般来说,用物拟人作画,会选用和人物相近的动物。外形、性格、爱好……
林湛如想不出自己和鱼有什么相似点。
“我们家之前有养蓝鲤鱼,在池子里。”陈亦章说。
“刚开始并没有人投喂它,他也不把我们当回事。”
“后来,我的外公外婆开始用鱼食喂它,娘亲和我也开始喂它,我们家渐渐和它熟络了,看到我们拿着鱼食来喂它,会主动游过来。”
林湛如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陈亦章继续说:“再后来,我们没有拿鱼食喂过它。但是,我发现,仅仅是有人从池子边路过,它也会朝着那些人游过来。”
“他每次都会朝我游过来,即使我手里什么也没有。”
“它不记得我们一家人,只是知道了:有人,就会有食物。”
“我觉得他挺可爱的。”
陈亦章笑了笑。
下一刻,如花般的笑容一瞬间凝结:”虽然它并不认识我。”
蓝鲤鱼没有真正认识她。
“林湛如。”她唤他名字。
站在他面前,林湛如看到她琥珀一般的眼睛,明明是偏黄的,却质清如玉。
“你为什么会跟着我呢?为什么会一直追我呢?”
她的声音回荡在正堂,有回声,迷蒙错乱,有一种致幻的错觉。
“我打伤了你,害得你差点丧命。我说要你为我脚注,我要把你踩在脚下,我经常命令你,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
陈亦章语速极快,林湛如甚至快要捕捉不到她的意思。
“我都这么说了,为什么你还是穷追不舍?”
“我自私,傲慢,敏感,不可一世……我的缺点太多太多,多到我自己都讨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