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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饲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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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骆美宁先发难,丛中人猛地蹿了出来,他撩袍挽袖直奔凉亭,“真是你,真是你这个妮子!”

及近借光方可看清:此人通身青衣,合是个道童,不知此前接天坛四周捧奉祭品的,可有此人。

又眼熟又面生。

骆美宁抬脚行了半步,拦在郤绮文半倚的身前,“何人喧哗?”

“你不认得我?”

“你竟不认得我?”

道童起先还咄咄逼人,待将她从头到脚一阵打量:觑她通身锦衣玉带,妆面首饰齐备,活脱脱个贵女样,不由心虚,声儿也渐小,嗫嚅少顷挤出句,“我、贫道乃是...仓兜坳祖师观观主,教过你道术,不料你转头竟忘。”

居然是黄假道?

骆美宁这才缓过神来——他已褪了满面胡须,两颊与下巴光洁干净,身子轻减近半人有余,不怪她认不出来。

“哦?道长许是认错了人,什么仓兜坳祖师观,坐落何方?”她笑着应声,又朝仙鬼所在那方瞥去,果然又不见影,“莫不是大会散场后走错的高人,有礼了。”

黄假道满面苦恼,抬手握拳挡于嘴边,作揖轻咳,“淑女有礼,有礼了。”

“这亭中有贵人暂歇,还望道长行个方便,去别处寻人吧。”骆美宁神情从容而自然,丝毫不显曾在祖师观早起贪黑、做小伏低之状。她抬袖掩面,微指他处,“有劳。”

......

黄假道这几日被折腾得够呛,可谓是苦不堪言,甚至萌生自我了断之意,奈何国师府中看得紧,与羽鹤仙那帮狂热信众同寝同食,毫无自由可言。

恰逢天元斗法大会,神康帝国师全府上下均被派了活儿,即使黄假道亦不例外,方才接天坛上给羽鹤仙当做使唤,竟见坛下贵人里有个熟面孔。

他起先还怨艾,以为连日给人试丹得了癔症,但此人面相与曾在观中修行的童子越瞧越像——童雅芝有言,祖师观失火前,因黄介村有村民新逝,她派出两个童子替为做法,而两人直至失火后也未归。

后询问村民,竟说是亡人成仙,将两位仙姑一并接走了。

简直谬不可言。

虽平日专行道术,祖师观前还遗留护观之阵法,可黄假道却半分不信——不过是止愚民误闯,那燎观之火不还是乘风而入?

他行走江湖,除去为道童时期练的些花架子、小把戏,靠得还得是察言观色、耳听八方,一张嘴能舌灿莲花。

只可惜,常年困在仓兜坳那隅小地方,被些村民前呼后拥、看作神仙,以至见识短浅、心骄气傲,而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恨归恨,怕归怕,逃亦是想逃。

既趁这天元斗法大会出了国师府,哪里还有复返的道理?

会后,借着出恭的名义往相反之处飞速遁逃,一众道童竟没人来寻他。

只是皇城之内,黑灯瞎火又无人引路,黄假道只得猫着腰往有声儿、有人处藏。

谁曾想,一番东找西藏,又逢着她。

怎么瞧怎么是此前观中童儿,心里跟猫儿挠似的,按捺不住便跟了上去。

可这会儿面对面说了几句话,又心中打鼓:若真不是被他捡回仓兜坳里的女娃娃,而是宫里的贵人,他这般言辞,岂不是又摊上大事儿了?

黄假道哆嗦了下,惊觉自个儿又在龙潭虎穴中无大小轻重,失言胡说。

好在,人家还算礼貌,若听从吩咐,速速离去应该也无责备。

哪知,方行路未及十步,便被她重新叫住。

骆美宁吩咐随侍看好郤绮文,踱步出了亭,追上黄假道。

只闻足踏青石板,哒哒声近,“道长留步。”

黄假道愈想愈怕,战战兢兢诶了声,“贵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一位童姓道姑?”

黄假道一愣,“确有此人...”

“她似乎寻您寻得急,若您有闲暇,不妨给她递个话儿,也能令她安心呐。”

“当真?”黄假道嘴唇直颤,他也不问骆美宁是怎么知晓的,肩膀抽了抽,竟落下泪来,“她竟不曾弃我而去,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啊!”

骆美宁佯装怔愣,“原来您不是羽鹤仙的门徒啊?”

羽鹤仙一派之中,戒律严苛禁五荤三厌,守八-大戒律,亦无婚嫁之说。

黄假道点头如捣蒜,一时归心似箭,只想寻见童雅芝好好叙叙心中烦闷,“多谢贵女。”

“这有何谢可言?”骆美宁顿了顿,笑道,“童奶奶还说你与羽鹤仙长为同门同宗,看来他并不认您。”

黄假道抖了抖,“童奶奶?”

此前在祖师观中,童雅芝惯爱摆谱,整日耀武扬威令他领回的姬妾、道童均唤她‘奶奶’。

“虽彼时你二人多行苛责,但道长毕竟有恩于我,若道观失火是人有意为之,只怕您想跑都难...”骆美宁隐隐有些猜想,可惜全无印证,只得口头告诫,“惟愿你夫妻二人管好嘴巴,两京不比那山坳里,若是行差就错,项上人头可难保齐全。”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黄假道只觉满掌尽是惊出的汗,下意识去摸下巴上的胡须,只可惜抚了一手空。

“童奶奶与我今夜相约盛京吴府侧门,您可去那巷口等她,勿许久留,小心有人尾随。”骆美宁见他直打摆子,叹道,“速速换身衣裳离去,恐待会儿有贵人来此,切莫冲撞了人家。”

听完,黄假道一个脑袋两个大——是呀,他吃了羽鹤仙那么多丹药,谁知有毒没毒?

难怪这么久都无人来寻。

黄假道后撤两步,抬袖拭干眼角泪,眸光忽地坚毅起来,正色道:“劳烦贵女替黄某捎个口信予内子,便说某在国师府讨得差事,诸事顺遂,无需忧虑,若得闲暇再去瞧她。”

倒不纯是个孬种。

骆美宁回应,“道长既有此心,定会将话带到。”

闻得应答,黄假道也不含糊,行礼后往大路行去,若着此袍回国师府,逢人大方问路倒也不是难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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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过大半。

自己又疲惫又困倦,下巴虽一点一点如捣蒜,盹儿却半个都不敢打。

池边亭中水凉风寒,骆美宁将随侍寻来的褥子替郤绮文垫于身下。

民间大多巫医不分家,她有心学道,对医一门亦略有涉猎,既人还未等来,替她摸一摸也无妨。

寻思着,将手探去,只觉脉如珠走盘,流利圆润。

有孕了?

虽说不准,但也大有可能。

难受成这般模样,千万别小产!

奉寿王妃肚子里揣了娃娃,可是皇家子嗣——如有万一,掉脑袋的事儿。

多少瞌睡这会儿也被惊醒,她又让随侍围在左右替郤绮文挡风,自己在亭边徘徊踱步,只盼那奉寿王速速抵达。

......

深夜皇城,冷寂空旷,群人齐至未见影而先有声。

奉寿王随人赶至之际,已是子时。

尹玑仪仗灯笼上有浓墨所绘的奉寿二字,烛火一照,文字阴影罩地,恍若白日里的标旗。

骆美宁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阿嚏——”

这块儿独她一个生人面孔本就显眼,声儿一响,目光群至。

好歹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她忙干笑着迎上前行礼,谋划着措辞解释,又怕耽误了郤绮文,“殿下,可有太医同至?”

尹玑似乎并不将她看做陌生人,“然,免礼。”

太医落在队后,无召不敢上前。

“文妹何如?”

骆美宁生怕无端遭了怪罪,忙将人引入亭中,“方不久一起行路,谁知她骤然腰腹疼痛,只好入亭中暂歇,又晕了过去。”

随侍手脚利落,在亭檐四周支起布帐,灯火登时亮堂一倍,周遭也暖了起来。

尹玑屈身上前,抚了抚郤绮文的额头,眸光缱绻。

夫妻二人似乎还挺甜蜜,郤绮文许是被压胜之术吓破了胆,才对她说那种‘媒’。

“来。”

太医得了令,这才匆匆入亭,半跪在地替人诊脉。

方将人袖摆撩起一段,指腹搭了上去。

骆美宁心中忐忑,只愿她身上可别有什么病痛。

皇亲贵胄患病,便是替人诊治的医侍都得掂量掂量项上人头才能委婉道出病情,郤绮文尚且昏迷,‘望闻问切’缺了步骤,太医只得将脉象摸了又摸。

尹玑倚上了郤绮文头前的空位,约莫一刻有余,方才问道,“何如?”

太医紧蹙的眉头散开,略有喜色,可措辞却仍严谨,“脉滚如滑珠,流畅而有力。”

尚未面询问诊,郤绮文也不显肚子,他这么说,亦是留有余地。

觑尹玑面相已然加冠,若在两京久得圣宠,膝下有子亦为寻常,合该知晓滑脉之意。

“领赏吧。”他瞥了眼他身旁副官,副官取出个钱袋子递予太医。

太医推辞不受。

“我府上还未有过此等喜事,若托福顺利,有子便是嫡长、有女亦为明珠,此般也算同你沾沾喜气...拿着吧。”尹玑瞧着手下将沉甸甸的钱袋塞入太医袖中,“不过,万事无定数,还望大人守口如瓶。”

“自然,自然...殿下之秘怎敢外传?”

储君之争如火如荼,若奉寿王能一举得生嫡长,不失为添彩一笔。

他托起郤绮文的肩,将人揽入怀中,又抬袖掩了她的脸,“怎么还不醒?”

大抵是动作太大,郤绮文哼哼两声,侧了侧身子,眼却仍紧紧闭着。

“想必王妃娘娘近日为夜宴操心劳累,动了胎气,”

“可有大碍?”

“并无大碍。”

骆美宁松了口气。

“然也,退下吧。”

尹玑沉默少顷,“来人,备车送王妃回府。”

他自得封号后,受赐奉寿王府,出宫自立门户。

下人领命,前去置备。

亭中一时只剩他们三个。

正妻有孕,尹玑面上却并无喜色,甚至那眉心处的霉愁鬼气卷土再来,“多谢岳家淑女替本王照看王妃,今夜叨扰了。”

骆美宁未得怪罪,只觉疲惫,归心似箭。

“岂敢。”

“文妹在家中常说起你,你若有闲暇,不妨来王府做客。”尹玑搂着郤绮文的胳膊紧了紧,双目则投向骆美宁,“春夜寒凉,莫站风口,待本王唤人替你取件衣裳。”

——不对,他与郤绮文一样,不太正常。

骆美宁眼皮跳了跳,她干笑两声,“天色不早,还有车在天直门外等,既然王妃无事,不知民女可否先行离去?”

尹玑不答。

骆美宁赶忙又打了个无礼且狼狈的喷嚏,抬袖挡着脸,将鼻水吸得直响,“民女不雅,恐污了王爷的眼睛,还请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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