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炭火噼啪作响。
徐载盈的手落在托盘上,他的手指骨节欣长,微微泛寒,轻抚盘中剑。
剑柄由黑色的皮革包裹,镶嵌几颗宝石。护手处雕刻着龙凤花纹,栩栩如生。
“紫宸殿传了旨,此番道途惊险,陛下亲赐皇兄一柄杀身剑,往殿下杀身成仁,以剑为志,心怀天下。”
剑身上的纹路在徐载盈的触摸下似乎微微颤动,他抬眸,不轻不重地瞧着眼前人。
徐锦江身着一袭玄色锦袍,披着一件狐皮大氅,身旁立着随行的中书侍郎夏开元。
那日,他与徐锦江一同追查南王案的知情人,回过头,徐锦江一箭射中了他胸口,数箭齐发,他跌落进江水中,失去意识。
“皇兄,连与弟弟说话都不肯了吗?父皇特派我来传旨——”
食案上摆着酒盏,徐载盈端正地坐在蒲柳上,长指放下书卷,提起酒壶,斟了杯酒。
徐锦江走到徐载盈身边后,缓缓俯身,一只手撑在案几上,将脸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就是我朝你射的箭,那又如何?”
夏开元低垂眉眼,这般场景他司空见惯。
二皇子徐锦江深受全宫上下宠爱,待遇远超太子殿下,在众人眼中,陛下甚至有易储之念。
太子生母林氏,众人皆道她是个呆人。当年产子之时,她几乎耗尽半条性命,才诞下太子。
徐载盈自娘胎带出一身病恙,三步一喘,五步一呛,直至十岁生辰后投身军营,方有几分常人模样。
窗棂缝隙折射来几分月光,溶在酒水中,倒影落寞,身披霜色。
殿下可怜。
在军营度过的十年,陛下将美人所出的二皇子交给林皇后教养,林皇后将二皇子认作了殿下。十年来母子如胶似漆,享尽天伦乐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的生母林氏,已然不识殿下。
在二皇子挑唆之下,动辄对徐载盈打骂。一旦徐载盈靠近坤宁宫,林氏疯病便更重几分。
徐锦江看向盘中剑,冷声道:“徐载盈,父皇已应诺母后,待你回长安之日,便废黜了你,改立我为太子。”
言罢,徐锦江右手迅速拔起盘中剑,剑尖直指徐载盈,“只是我等不及了。”
徐锦江挥剑刺来,剑势凌厉,如狂风暴雨般凶猛。
徐载盈侧身一闪,剑刃擦着他的衣衫而过。
徐锦江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攻击,剑影闪烁,徐载盈沉着应对,一一化解。
徐锦江心中暗惊,没想到这个向来文弱的哥哥竟武功如此高强。他越发急躁,剑招也越发凶狠。
“我向来是舍不得她伤心的。”
徐载盈发丝如流水般自肩头滑落,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如墨玉般的光泽。
徐锦江不明所以: “什么?”
“杀了你,夏中书便会宣旨封我做太子。”
徐锦江话音落下,徐载盈一个转身,避开徐锦江的猛刺,顺势用指一挑,将徐锦江的剑荡开。
徐锦江一个踉跄,徐载盈手腕一转,抓住徐锦江的手腕,用力一扭。
徐锦江吃痛,手中的剑掉落。徐载盈眼疾手快,一脚将剑踢起,伸手接住,反手一剑刺向徐锦江。
徐锦江满脸不可置信,眼睁睁地看着剑如游龙般刺入自己的胸膛。
此时,夏开元急忙跪下宣旨:“太子嘉敏,德才兼备,性行温良……不负朕望,保我江山永固,万民安康,钦此。”
徐锦江面色苍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不负朕望,不负朕望,为什么……”
徐载盈微微抬眸,音色清冷:“告诉他罢。”
夏开元颤声道:“若是二皇子殿下杀了太子殿下,便鸩杀皇后,抄家林氏,改立二皇子为太子。倘若二人相安无事,便令入夜后死侍杀死二人。”
徐载盈站起身,衣摆划过桌案,望向天边孤月,“你这一生,不过是他培养贤君明主的棋子罢了。”
在军营的十年间,林氏一度成为徐载盈的梦魇。
梦中林氏跌坐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宫苑中,手中轻拈落花,她本是痴傻之人,却在此刻,似懂了这花开花落的哀愁。
锦帕轻拭,却怎也止不住如泉涌般的泪水。
忽闻利箭破空之声,刹那间,一只箭射中了林氏头上的簪花。
古木参天,枝叶摇曳,皇帝陛下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如霜。
“生长在宫苑里的花,宗室喜欢才有价值。没有匹敌美貌的实力,只能任人摧折。”
“载盈,你只有两条路。”
“摧毁它,或强大到足以保护任何人。”
*
这么多年的相让,只是为了令林氏开心。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他若不坐稳这太子的位置,保护不了任何人。
忆起紫宸殿传来的旨意,言此一遭道途艰险万分,命他杀身成仁,以剑明志,心怀天下。
如今,他手刃兄弟,心中却毫无波澜。
在他看来,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何错之有?
那些“虽非本意,实乃形势所迫”的说辞,所谓的“仁”,遥不可及的天下大义。
统统只是幌子。
他就是这般自私冷酷之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无辜之人。
鲜血与牺牲。
不过是他追求至高位置的垫脚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