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像是在舌尖裹着口水,可见对这个小姑娘来说打击不小。
说实话,燕扶楹的绝地反击是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
当时城内不安全,孟如玺和王子涵对乌珠的伤势评估错误,认为她已是强弩之弓,重伤垂死,放松了警惕,这才带着一个普通人就去了,结果正中敌人陷阱,差点全军覆没。
他俩小伤不断,重伤倒谈不上,只有燕扶楹被穿胸而过,错开心脏,但是伤及命脉,昏迷濒死,孟如玺及时用自己之前剜出的木心收容她的魂魄,留下最重要的一口气。
燕扶楹家人知道死而复生不妥,红螺这个小姑娘更是要避开,思来想去,将燕扶楹托付给王子涵后,孟如玺便消失了。
两个月后,他拿到了大部分药材,而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传闻中太岁活死人肉白骨,必须从国库中取到,至于用什么理由拿到,孟如玺心下有了主意。
燕扶楹选择把互换命格的事情瞒下来,他更为心冷些,挑了某日深夜,尽数告知姜氏兄妹。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于情于理,从中捞些赔偿不为过,更何况乌珠的战败,昏迷的燕扶楹出了很大的功劳。
姜珩只露出一瞬惊诧,随即察觉到了孟如玺话音未尽,迅速表示有什么难处尽管提出,会由他一手解决。
姜琼年纪轻,和燕扶楹的关系较好,知道这件事后耿耿于怀,坐卧不安,甚至故意避开他们,只由亲信传话,她在背后帮忙。哪怕知道人没醒,姜琼也不轻易踏足这里,总借口政务繁重,来日相聚。
王子涵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一直留意着两边,关于这件事情,她没有立场去站队,保持了中立和沉默。
她清楚孟如玺精明,用人情压人拙劣了些,不过,能用的方法就是好办法。
算算时间,或许明天燕扶楹就醒了,真是好久不见,虽然只是单方面没见面。
时隔三个月,见姜琼还是这个愧疚模样,王子涵也说不出重话,毕竟主谋是其他人,她和哥哥是还债的。
王子涵提起灯,心情复杂劝道:“夜深露重,我就不打扰你了,早点睡吧。”
姜琼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送主,只道:“晚安,明天记得叫我起床。”
闻言,王子涵笑着关门,声音隔着门听起来有点沉闷:“行,大公主等着吧,明天肯定第一个和你说早安。”
和她告别后,姜琼怀里抱着一角枕头,在床上闭眼躺着,身下是柔软催眠的软褥,窗口的微光宛若一层纱,蒙上紧闭的薄眼皮,直到许久后,才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翌日清晨,人来齐了。
连前日未到的任参也出现了,和姜琼并肩站在一起,姜琼看他衣袖卷曲耷拉着,精神缺缺,便知道他是趁着夜色而来,一身尘味。
孟如玺卡着时间进来,怀着一丛不合时节的花,把床头瓷瓶里三天前的花换下,摆上桃花和杏花,粉白相间,甚至故意点了露水。
相较于从前,燕扶楹的身体消瘦不少,脸颊两侧微陷,面色苍白,发尾不再乌黑,反而有些发黄,不过这也难以避免。
王子涵收回目光,坐在床的边缘,从针包里抽出一根银针,火燎一遍,牵出床上那人的手,捏着针,从指尖转了进去,随即拔出收针,用力挤出几滴黑红色的血。
孟如玺用手帕拭去,心跳加快起来,一寸一寸捻着思绪,他之前辗转反侧时想了很多话,可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要说话吗?还是应该给她留点时间休息?
万一她想听听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呢,比如西疆进的时辰表,精致小巧,甚至可以看时辰,比如游历时,他买到了一个漂亮的青色瓷盘,现在还用锦缎包着放在他的屋子里——
可是,万一她累了不想听呢?那我应该什么时候再和她分享啊。
一万个“万一”盘旋在孟如玺头顶,像黄毛小子在耳边敲钵砸盆,铛铛响得他头昏脑胀,内心苦笑。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燕扶楹挣扎了两次才半睁开眼。屋内的光不算强,可对她这个闭眼几月有余的病人来说,还是过于勉强了,在光线的刺激下,眼角被迫泛出点眼泪。
接触到燕扶楹的目光,姜琼默默后退半步,错开距离,但是王子涵已经收起针包,站到她身边,两手扶住她的肩角,力度不算强劲,至少姜琼不再后退了。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是稳稳站住了,没有再动一下。
燕扶楹不太看清背光的他们,不清楚小动作,孟如玺是离她最近的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低着头,没有看她的人。
她有些不满。
于是燕扶楹伸手,拽了他的衣服,只是一下,孟如玺愣住了。
王子涵本着半个道医的义务,问道:“你能再次醒来可不容易,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跟我说说。”
燕扶楹感受了一下这七零八落的身体,感到相当陌生,自己默声摸索了一会儿便停下了。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只指了一下脖子的方向,比了一个小叉号,表示自己暂时没法开口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做动作。
王子涵点点头,看了一下手足无措的孟如玺,相当识趣,左右一手拽一个,像薅萝卜似的,拉出屋子道:“我知道了,那你先休息一下,后面慢慢恢复进食喝水,我们出去给你烧壶水喝。”
这借口找得相当假,且不说三个人只烧一壶水,其中还有两个是五体不勤的贵族,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在干活罢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孟如玺面对着燕扶楹,深呼吸几次,一句话也憋不出,像个没刻嘴的木头。
他勾了一下燕扶楹的手指,半天蹦出来一句:“你别骂我了。”
燕扶楹倒是没想到他能听见自己在心里骂他,任由孟如玺亲密地揉着她的指腹,像是一对用细触角交流的蚂蚁,新奇地又尝试在心里说了几句话。
孟如玺别扭道:“说正经事,讨论我散着头发像人夫干嘛?不就是换了个扎发方式嘛。”
燕扶楹眼睛弯了起来,小拇指勾了一下孟如玺的手心。
孟如玺轻咳一声:“你……也不可以问我还有没有六块肌肉,我是有在保持的,现在是白天,不给你看。啧,说我小气也不会给你看的,你才小气鬼。”
这个交流方式前所未见,或许是因为孟如玺修补时用了自己的木心,把两个人的灵魂和意识绑在一起,离得太近了,连心声都藏不住。
只要燕扶楹集中注意力,在心里多念三五遍,孟如玺就能听到她在想什么,虽说燕扶楹感到有些困扰,但是利大于弊,而且也不是每句话都能听到。
比如现在,就是这个能力运用的最好场合,两人一屋,可以叽叽喳喳说些旁人听不到的密语。
燕扶楹说不出话,只在心底轻轻地问道:“想我了吗?”
“你能问出这句话,这不是知道答案嘛。”孟如玺没有直接回答,跟着她绕了一下,“想听你说话,想和你聊天,想分享很多东西给你听,但是你现在醒了,很多事情就没这么重要了。”
“痴情小郎君欸,又是换了新衣裳,换了新发饰的,为了让我醒过来,看见漂亮的你,做了多大的努力哦。”
燕扶楹道:“我一醒来就能看见你,在我没有醒来的时间里,难不成你一直在盯着我呀?”
孟如玺坦荡道:“对啊,你床头前的那个瓷瓶里装的花就是我,就是为了防止你醒来我没发现。直到后来,王子涵告诉我你不会偷偷醒来,我才放心,但是又有点伤心。”
“嗯……”燕扶楹措不及防被攻了一记告白,沉默片刻,补上思绪,“你下次可以换其他的花,把自己的一部分砍下来,甚至还做成装饰,确实有些变态了,虽然你一直这样。
她若有若无地点了一下窗外正盛的桃树,孟如玺能透过这些树看到她,这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不用点明,她就已经知道了某人的奇葩习惯,也算是两人相处下,熟悉的小情调。
孟如玺诚实地摇头,说:“不会啊,这样做我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你醒了,我会很高兴。
毕竟孟如玺不是人,某些观念上,燕扶楹也是对牛弹琴,难以让他理解一个不存在的观念,比如道德和隐私。
不过燕扶楹闻言却略微开心,或许也是被同化了,跳开了这个话题,道:“好吧。乌珠怎么样了?”
“被她师姐带走了,说是交给师门处罚。”他停顿片刻,积极道:“你是想知道最近的一些事情吗?我讲给你听。”
“可以啊,我很乐意。”
孟如玺倏然就犯了难:“哪开始给你讲呢?”
这么长时间集中精神对话,燕扶楹有些疲惫,压下一个哈欠:“不着急,那就把你最想分享的讲给我吧,我会想听的。”
孟如玺点头,察觉到她的困乏,缓声细语,把遇见过的新奇事慢慢讲给她听。
人只有一张嘴,所以连他在窗外种下的分身都不得安生,平地起风,树叶哗啦作响,七嘴八舌,藏了许多无法同时说出口的话。
或许这就是重逢的意义,不由分说,把所有准备的话都打乱,只留下最本能的反应和思绪,捧上一颗真心,一筐诉情话。
瓷瓶里的那一丛早桃,原本是含苞待放的含蓄模样,似乎也是察觉到了本体的愉悦,悄悄地探头探脑剥开粉纸,露出淡黄花蕊,花香隐隐萦绕鼻尖。
我最想说的已经第一时间说过了。
幸好我是一棵花树,能在你的床头前献上一簇花,又恰好能让你醒来时,取悦你,眉眼含笑。
我已经很高兴了。
花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