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大概五点过半的样子,梁也隐隐约约听见房门被推开,吱呀呀的声音,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他极快地睁开眼,但身体没有动,依旧保持着侧眠的状态。
夏天天亮的早,麻布窗帘后有微弱的光亮。视线所及之处是书桌,胡木色的漆皮。窗沿上摆了几株多肉,一截短绿,粉白色尖尖。
一觉过后很难说清人的哪个感官会先苏醒。但对梁也来说,一定是嗅觉。
手洗的枕套被单洁净柔软,脸埋在绒枕里,温热,皂香气味缠绕到昏昏入睡。
他难得有这样好质量的睡眠。
这样的安抚性气味让他的身体产生追逐反应,不自觉放下所有紧绷的情绪。
梁也专注地分辨着周与的脚步声。一阵窸窣,大概是在找些什么东西,找什么呢?这么一大早。
梁也还未来得及细想和猜测,一阵重量忽然压到床上。
准确来说,应该是膝盖压在床上,重量集中在一个地方,床单向下凹陷。
梁也不敢动,温热的气息萦绕,他听到自己规律性的呼吸逐渐乱了套。
周与单臂撑着墙,另一只手越过梁也的脸,捡起枕边一件薄格子外套。
大概是不想惊醒他,周与试图一点点拽出来。没防备梁也忽然转身睁眼,周与措不及防和他视线交触。
他的手僵住,多少有些尴尬。
所幸性梁也看上去没什么抵触情绪。
梁也翻身坐起来,拿起压在身下的外套递给他,“是这个吗?”
周与接过,点头。
“你不继续睡吗?才五点多。”
“嗯,睡不着了。”这句是实话。
梁也注意到周与的穿着,和他来这儿第一晚看见的一样,全黑的短袖短裤。
两人依旧没什么话,唯一算是有收获的是梁也搞清楚了周与一般周末会去干什么。
R城临近长江,地理位置不南不北,勉强算是半个水乡。贯穿全城的千户湾虽说比不上海,却也是养活先辈的源泉。早年的渔业和水运渐渐沉寂,码头处还能通行的也就只剩下大型水货船只。周与偶尔会去那边打个帮手,穿着胶鞋,和一群几十岁的酱油肤色中年人分拣集装箱。
在身份证年龄不到十八岁之前,在这样一个从南到北几乎没有区别的小城里,周与能做的、不违背社会公德的也只有贱卖力气。在同龄人眼里,这是一件丢脸且愚蠢的事情,就这样缺钱?高三还出去乱跑,简直颠倒主次。
罗春盈以前也发现过这种事,那是她作为母亲第一次发火。她发火不是生周与的气,而是生她自己的气。桌上放着从周与衣服口袋里洗出来的皱巴巴纸币,罗春盈疲倦看着那些洗化掉的纸钞,五块还是十块?居然这样便宜就能买走她小孩的自尊心。
在不够经济实力买名牌的情况下,罗春盈把洗衣服当成一件大任务来看,要洗的最干净,要洗的每一件都要像新的一样,她知道小孩穿的体面很重要,干净至少也算是体面的一部分。那时的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洗出一个秘密来。也是那个时候她才忽然惊觉,原来衣服从来就不是越洗越新,它只会慢慢褪色变旧。
她不是时刻都能猜透自己小孩心思的那种妈妈,但她知道他不是为了装阔撑面子才去赚钱。
她一直都是个糊涂妈妈,可这不代表她不知道家里的钱盒子里会无故多出一些小面额纸钞。
单亲家庭有很多难处,上天却不会送他们一个田螺姑娘。
晚饭前,罗春盈将晒干的纸钞叠平放在他面前。
“不要再去赚这种钱了,等你长大有出息,妈有的是机会享福。”
那两张纸币后来一直夹在周与小时候看的图画书里面。
自那之后,两个人埋着头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钻进去。
罗春盈把婚前买的小单间出常年租出去,又花大心思放在小饭店上,最早上工最晚关店,她从不肯和周与抱怨多累,但家里的膏药贴气味藏不住。至于周与,他是班上极少数不参加补课的学生之一,短板的地方一直是短板,拔尖的地方永远是拔尖。逢六逢七,遇上寒暑假,在不影响正常课程的情况下,他的时间都放在了千户湾。
母亲和儿子组成的家庭有很多艰难,首当其中的就是贴心话因为性别而难以开口。劝不住对方,索性卯足了劲闷声做事。这点韧劲和死脑筋倒是像个十成十。
这样的生活是梁也所无法想象的。
周与并没有多说,更多的是梁也通过观察猜测出来的。
相比较他那些带有禁忌感神秘感的黑色新闻,梁也觉得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周与才是最真实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罗春盈一大早就去了店铺,连带着小枸也没了影,整间屋子只剩他们两个。
周与肯定是要出门的,梁也一个人不便待这儿,于是借口回家洗漱和周与一起出了门。下楼梯的时候两人居然搭上了几句话。谈及千户湾,梁也好奇江和海的区别,周与则觉得他的问题不亚于问咸淡水。
刚下楼,就迎面撞上蒋宜明。
蒋宜明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乍一看见周与时他张口就要说话,可当他看见周与身后的梁也时却愣住了。
梁也身上那件小树叶短袖很眼熟,蒋宜明几乎一眼就确定那件衣服是周与的。周与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时新打扮的人,除了校服带点红之外,其他衣服一律色调简约,上面连花样都少见。
周与是个什么性格蒋宜明再清楚不过了。
借着自小到大、一条街上长大的同龄情分,蒋宜明勉强和周与交上了朋友。他深知周与的家庭情况,也很明确他的冷淡性格非一日之寒,就是倒退到三年前、他们玩的最好的那阵子,蒋宜明也不敢保证周与会这样容易接纳一个新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蒋宜明不清楚自己心里倒底在想什么。
明知他们的友情无法回头,可当他看见一贯淡薄的周与和梁也走的近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竟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即便他知道梁也不可能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是一个蜻蜓点水的边缘同学而已。
但凡事总有一个万一,人情关系从来就不像数学概率题那样有规律可循,算出什么就是什么。
眼看着周与走到面前,蒋宜明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与大概也是没想到蒋宜明会主动来找他,他下意识看了眼四周,问:“有事吗?”
蒋宜明却似乎明白他所想,说:“我妈不知道我来,我跟她说我去补课了。”
答非所问,显然是有所顾忌。
走在后面的梁也从两人身边经过,视线看向对面小六层,道:“门好像已经开了,你们聊,我先回了。”
蒋宜明朝他笑笑,面部表情管理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