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说完,王得意已经将信从信封之内取了出来。
信纸薄薄三张,可看阿诵神色,这绝不是一封讲述近况、诉说思念的家信;那字迹也不是宋大哥的字迹,似乎是宋汀州口述,而由他人代笔,不过若说是识文断字之人,大约是许文昌。
只见其上写道:
亚离亲启:
见字如面,展信如晤。
你若见了这封信,想必我已不在人世。这是一封赔罪的信。我没有等到你,但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大哥食言了,这是我第一件要赔罪的事。关于那丹方的事情,你已经了解了多少呢?又或者,你已经知悉了全部真相?大哥骗了你,这是大哥第二件需要赔罪的事。这件事,本应在走之前就告知于你,只是,大哥是个懦夫,没有勇气向你当面坦承。
我并不是自己找寻到地宫的。当年我们五人出事后,我还有一口气在——恰逢圣上批评洗砚司做事粗暴潦草,弄得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上头的人便留我一条残命,为以后准备。因而我便藏身地宫,又在其内找到了那丹方,几经改良,才有了现在的你。
说到这里,你怨大哥吗?我不知道。十年前,我们几个多要好啊!我,你,雪时,周夔,还有幺儿,总是形影不离。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你了。也正是因着你太惹人注目,最早遭受摧折的就是你。
这于你来说,岂非世间第一残忍事?剑是你的全部。纵然我不能如你一般斗酒仗剑,可谁人能眼见太阳陨落?
说实话,我并未想到,你比我们所有人想过的都要正直、都要心软。你宁可担着自己的性命,声东击西,也要把地宫里的所有人都送走。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能打败洗砚司,非是为着你剑道天下第一,还是为着,世间大势,从不为我等撼动。我说这话,若是十年前的你,会不会笑我呢?现下我这样说,自己也觉得恍若隔世——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明明是我,哪怕逆天而行,哪怕摧毁你的身体,也要你重新做剑道第一呀!
这是大哥要赔罪的第三件事。大哥想要你站起来,想要你重新提剑,可是……大哥同样想要你活下去。我知道这八年来,你的苦楚并不比我少——甚至更甚于我!于是,我一听说你还活着,便存心要你找到我、服下丹药、恢复武功,尔后不自知地顺从上意,剿灭了洗砚司……这样,不论你之前有着多么显赫招摇的名头,也能换个将功抵罪,从此后,用王亚离的本名,堂堂正正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哥知道你不屑此法,可这是唯一的方法。为此,即便我瞎了眼睛,聋了耳朵……我死也甘心!
亚离,我到了你的家乡。我见不到雪了,却总是想,你在这里也会练剑吗?在漫天大雪的时候,在三九严寒的时候?如果你还是那个剑痴,这对你来说,究竟是残忍还是恩赐呢?大哥不知道。
鸭梨,对不起。别恨大哥。
宋汀州,绝笔。
“这信后面……本还附着一张丹方。”阿诵见王得意读完了信,仍不可置信、呆呆地望着,不由哽咽道,“那日,程雪时便只交了这份丹方。他怕你读了信之后心神不稳……由是这信,今日才送到。”
王得意手中仍拈着那份信纸,他拿得太紧,连纸张都褶皱起来;闻言,他将目光从信纸上挪到阿诵脸上,仍不可置信,满面空白道:“为什么?”
这几日,他总是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仍有这么多为什么要问?
“他死了?他答应我——不对。他……”王得意又看阿诵,又看那信,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圈却已渐渐红了,“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要我等他——然、然后、然后他自顾自说了一些……一些可怕的话,就自顾自死了?!他凭什么?凭什么要我别恨他——他未免太自以为是——”
说着说着,他喉中也哽咽起来。
“我在关外很好!我在泪泉也很好!我好不容易才习惯的,阿诵!我好不容易才习惯……习惯了我是一个废人……明明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把我……把我弄回到这里来,然后跟我说‘你现在可以做王亚离了!’,自顾自让我失而复得,自顾自让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他自顾自要我‘正大光明’,我在泪泉很好……我在泪泉……”
说到这里,他终于喉中一哽,扑在同样泪流不止的阿诵怀中嚎啕大哭;哭得如同将这二十多年来的眼泪全都流出来一般,哭得如同一个跌破膝盖的稚童一般,哭得浑身发抖,直到自己打起嗝来。
阿诵拍着他的背,宛如哄着一个小孩儿一般抱着他微微摇晃,口中念念道:“你很好……你当然很好……你今后会更好……好得谁也比不了……”
夜渐已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