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小公主突然停下话头,疑惑地看着他,“你脸色好差呀。”
“……臣有些乏了,”他轻声道,“殿下恕罪,今日就请先回吧。”
萧云昭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临走时,她突然回头:“驸马,你要是难受,一定要传太医呀。”
裴照临对上小公主担忧的眼神。十四岁的少女,情窦初开,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呢?
一个连琴都弹不好的骗子。
“殿下。” 裴照临突然开口,“若有一日,臣不能再教您弹琴了……”
“那我就教你!”萧云昭不假思索地接话,说完自己先被逗笑了,把刚才的忧虑抛之脑后,“不过驸马这么厉害,肯定不会有那一天的。”
门关上的瞬间,裴照临瘫坐在琴案边。七弦琴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像是另一个人在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越来越糟。
其实这种不受控制的痉挛并不陌生。十八岁那年,也是这样突然开始的。那时他总把自己关在琴室,整日整夜地弹,直到指尖渗血也停不下来。父亲请了京城最好的医生,却也只说是“肝气郁结”,开的药苦得让人作呕。
他以为自己早就痊愈了。
直到那种熟悉的感觉如潮水重新席卷他的身体,他盯着自己完好无损却不停发抖的手指,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些阴郁从未离开,只是潜伏在骨髓深处,伺机反扑。
裴照临解开纱布,露出完好无损的指尖。
一个“质子”,若是连琴都弹不了,还有什么价值?
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像当年那样,用琴弦在手腕上勒出狰狞的红痕,不会让任何人发现这具完美皮囊下的腐朽。
他的生命早就不属于自己,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裴照临扶着案边缓气,只觉腰背像是被一把弓弦绞住,酸痛从骨髓深处渗出,眼前一阵发黑。
肃王的死是个谜。
而他仿佛看到了谜底——那个在寿宴上突然暴毙的男人,那个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说“裴公子琴艺无双”的肃王,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易通渠”。
地契上的三个字在他脑海中盘旋,像是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的神智。
那些杂乱的思绪最终都消散在暮色中。一缕微风掠过湖面,惊起几只宿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宫墙。
宫墙内的铜壶滴漏正指向亥时。更声从紫宸殿一路传来,穿过三重朱门、六道回廊,最终消融在东宫书房的灯光里。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萧云珩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抬头望向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中,唯有他的书房还亮着一点暖光。
笔尖行至“母后尊前”四字,书信的手突然顿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他盯着那点墨渍看了片刻,轻轻将纸揉成一团。
“殿下,该用药了。”老太监捧着药碗轻声提醒。
萧云珩摇头:“再等等。”他重新铺开一张信纸,“先把给母后的平安信写完。”
笔锋再次落下时稳了许多。他详细写着近日起居:按时服药,晨起打五禽戏,太医说脉象比上月平稳……写到“父皇前日赏了波斯进贡的水仙”时,嘴角不自觉扬起。
老太监忍不住插嘴:“陛下知道您总熬夜批奏章,特意嘱咐老奴……”
“我知道。”萧云珩打断他,声音却很温和。他小心吹干墨迹,忽然问:“公公,你说父皇为何让我主持王叔的祭礼?”
老太监还没回答,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闯进来:“殿下!陛下驾到!”
萧云珩立刻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笔架。他顾不得收拾,匆忙整理衣冠时,听见廊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珩儿还没睡?”
萧景琰穿着件浅金龙纹的中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卷奏折。烛光下,萧云珩看见父亲鬓角又多了几丝霜色。
“儿臣参见父皇。”他行礼时瞥见奏折上的批红——是父皇的字迹,却莫名有些发颤。
“起来。”萧景琰走进来,目光扫过案头药碗,“药都凉了。”
萧云珩正要请罪,却见父亲伸手试了试碗温,突然转头对侍从道:“去换碗热的来。”语气平淡,却让老太监吓得一哆嗦。
待侍从退下,萧景琰才展开那卷奏折:“兵部新呈的边防奏折,你看看。”
萧云珩双手接过,发现是蓝逸写的驻防调整方案。他细细读着,没注意父皇正盯着他发白的指节出神。
“儿臣以为……”他刚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
一只温暖的手掌贴上他后背。萧景琰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动作生疏地替他顺气:“看个奏章都能咳成这样……”
责备的话,却是叹息的语气。
萧云珩缓过气来,发现那卷军报被父皇抽走了。奏折末尾多了一行新鲜的朱批:“着大皇子监军,蓝将军辅之。”
“父、父皇?”他不敢相信地抬头。
“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能行吗?”萧景琰将奏折塞回他手里,“别让朕失望。”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焰猛地一跳。萧云珩攥紧奏折,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皇手把手教他射箭时说:“握弓要稳,心更要稳。”
——而今,他终于等到了这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