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清霄峰顶的竹阁内,谢清昀的寝屋,浓重的药味几乎盖过了清冷的梅香。无人开窗恐风寒伤及他病身。
谢清昀躺在云锦软榻上,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脏腑,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凌波仙子给他喂下一粒丹药,苏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几乎寸断的经脉,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床前站了几位宗门峰主,皆是神色担忧。
“如何?” 挽音站在榻边,他白纱遮住双眼,看不到谢清昀苍白的脸色。
药谷老头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手隔着细纱搭在谢清昀雪白皓腕上,已是伤及了根本,那口心气散了。
谢清昀的意识在沉沉的黑暗里挣扎,如同溺水之人试图抓住一根浮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传来一种近乎碎裂的剧痛,仿佛只剩空壳,不过勉强维持着一个将崩未崩的脆弱形态。
神魂深处,更似被无数看不见的利齿反复撕咬、啃噬,每一次撕扯都带来灭顶的眩晕和更深沉的黑暗。
“嗯……”一声极轻、极压抑的痛哼终于溢出他苍白的唇瓣。长长的睫羽剧烈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一线。
视线模糊,光影在眼前晃动、重叠。好一会儿,那些刺目的光晕才缓缓沉淀下来,勉强勾勒出头顶熟悉的竹楼顶棚轮廓。
“醒了!仙尊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极力压低的女声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响起,是凌波峰的大弟子云瑶,来帮苏珩的忙与他一起照顾仙尊。
“清霄仙尊!”另一个更沉静却同样紧绷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是镜璃。
几个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围拢在榻前。谢清昀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里映出几张忧心如焚的面孔:挽音、凌波、青冥、镜璃……还有一位药谷长老,皆是一脸凝重,一直在旁候着。
“我……”他试着开口,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乎不成调。每吐出一个字,胸口便是一阵尖锐的闷痛。
“别说话,清霄仙尊!”凌波仙子立刻俯身,指尖凝聚起柔和温润的红色灵力,小心翼翼地按在他眉心。
灵力却如泥牛入海被消耗殆尽,凌波脸色微变,额角沁出细汗,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挽音站在一旁,素雅道袍下的身躯绷得笔直,目光沉沉地看着谢清昀毫无血色的脸:“感觉如何?你你元气大伤,伤及心脉,道心崩塌。”
她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沉重,“你被那魔藤吸□□血,特喜心头血……万幸,命保住了。”
元气大伤……心脉受损……道心崩塌……
谢清昀闭了闭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盖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苦涩。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心脉受损,说明以后他或许连普通人也比不上了。他淡淡的,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再次费力地掀起眼帘,目光在围拢的人影中急切地搜寻,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他在寻谁?答案不言而喻。
榻边围拢的众人,神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挽音抿紧了唇,青冥眉头紧锁,凌波为他渡灵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镜璃低着头,苏珩也不去对上师尊的视线。
空气骤然凝固。
“昭寒……”过了许久,谢清昀终于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他……在哪?”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的所有力气。他望着众人,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潭的眼眸,居然有几分脆弱和悲痛。
他虽昏迷却也知道是顾昭寒将他从锁天地里抱出,还残留着片段的记忆,只是之后便昏了过去记不太清了。后面发生了什么?
凌波避开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涩然开口:“仙尊,你刚醒,先……”
“他…在…哪?”谢清昀打断她,固执地追问。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凌波仙子不忍再看,别过头去。青冥重重叹了口气。
最终是挽音峰主,叹了口气道:“顾昭寒他…他是把你们救回来了!但他一身魔气冲天,入了魔道,把烽火宗的无忧宗等各大门派的掌门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你回来的!还说什么‘师尊在哪我就在哪’…简直…简直……不成体统,我让他不必再回玄天宗了。”
“够了!”谢清昀厉声喝止。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同道动怒。喊出这一声。谢清昀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往前倒去。他眼中只剩一片空洞的死寂。
耳边嗡嗡作响,挽音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只有那几个字反复回荡,如同惊雷炸响:
“一身魔气冲天,入了魔道,”
魔修?昭寒?怎么可能?昭寒最恨魔族了,甚至恨到厌恶自己。
他那个笑起来像盛满了阳光的少年,那个会偷偷把山下买来的糖渍花瓣偷偷给他的徒儿,那个替他挡伤的笨蛋,那个眼睛亮闪闪的说“师尊,我保护你保护天下苍生”的顾昭寒……他修了魔?一身魔气?
说到底是自己无用罢了,是他这个当师尊的过错,没有保护好他,没有藏好他……
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谢清昀猛地侧过头,“噗——”一大口暗红的鲜血喷溅在素色的锦被上,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师尊!” “仙尊!” 惊呼声四起。
“快!护住心脉!”药谷长老脸色大变,立刻出手,数道精纯的灵力同时压向谢清昀胸口,强行稳住他体内因剧痛和惊怒而再次翻腾欲裂的心房脉络。
谢清昀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来,一片一片的,他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骨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颗被撕裂的心脏掏出来。
就不用承担这份痛苦。
额上冷汗涔涔,浸湿了鬓边的银发,贴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更显狼狈凄惨。
“他…不能…修魔…”谢清昀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渍,眼神涣散而绝望,气力聊胜于无,声音轻得像濒死的呓语。
“混沌之体…神魔之子…天地不容…万物不用…不能结丹…强用…必成灾祸…或…早逝黄土……” 只有不被天地所查,不用功不疯魔,才能活的长久。
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亦是剧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回天的焦灼和替他不值。
挽音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凌厉,近乎呵斥:“不能修?不能修也是修了!他还伤了人,更是杀了人,一位无辜修士。
手上沾了我辈鲜血,他是魔修!非我门下之人!”
“魔修”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清昀的心窝。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又要呕出血来。
昭寒不是嗜杀之人,定是受人侮辱才不得不……
他甚至能想象出,在那玄天宗山门上,他的昭寒是如何浴血奋战,又是如何被那些所谓的“正道”同门,用怎样憎恶恐惧的目光包围、唾骂、围攻!最后……又是怎样拖着满身伤痕和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一步一步离开玄天宗……
一股比灵根碎裂、比魔气噬魂更尖锐、更冰冷的痛楚,攫住了他。那是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
是他,亲手将那个少年推到了风口浪尖!是他,明知其血脉特殊,却一次次将他置于险境!是他,在那孩子最需要肯定和庇护的时候,吝啬于给予,甚至为了所谓的“避嫌”,一次次将他推开!他教他剑法,教他道心,却唯独忘了教他如何在被全世界抛弃时,如何保护自己!
都是他的错。
“呵……”谢清昀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惨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无尽嘲讽。
他猛地抬手,用力挥开了凌波仙子按在他眉心渡灵力的手,也挥开了药谷长老试图压制他伤势的灵力。
“不劳…宗主费心……”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和疏离,目光越过挽音,看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对着另一个无形的存在宣告。
“我的徒儿…我自己…管教。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当师父的…无能…罢了!”话音未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猛地撑住榻沿,竟要强行起身!
“仙尊!你做什么!” “清昀!不可!” “你的伤!”惊呼声炸响。凌波和青冥还有苏珩等人同时伸手去扶他。
但谢清昀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猛地一挣,竟真的坐了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便让他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翻腾如沸,“噗——”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雪白单薄的中衣。
他不管不顾,赤着脚,踉跄着便要下榻。
“我去……寻他回来……”双脚踩在冰冷的竹地板上,有些冰凉,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冷。他推开所有试图搀扶的手,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残破傀儡,一步,一步,朝着竹楼的门口挪去。
每一步落下,那雪白中衣的胸前,便晕开更大一片刺目的鲜红,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绝望红梅。他的身体摇晃得厉害,脊背却挺得笔直。
“师尊!”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自身后传来。苏珩快步走上前去,跪在谢清昀身前。
他气息虚浮,显然伤势未愈。看到谢清昀这副模样,苏珩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坚定跪着死死抱住谢清昀一只冰冷的脚踝。
“师尊!求您别去!您会死的!”苏珩的声音因悲痛而颤抖,“冥渊凶险万分,您如今这样如何去得?顾师兄…昭寒他…他若知晓您为他如此,也定然不愿见您涉险啊!”他仰起脸看着曾经师尊变得这般,不由得眼眶红起来,眼中是纯粹的担忧和恳求。
“没了他…您还有我!我也是您的徒儿啊!求师尊保重自身!若…若您执意要去,等您伤好了,弟子陪您一同前往!弟子定当拼死护您周全!将昭寒救出来。”他如今元婴满期,实力强劲,恢复好了和夙无涯打起来也有胜算。
苏珩的话语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那双含着泪、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幽冥血海大雪中瑟瑟发抖、被他带回来的昭寒的那一双。若是往日,谢清昀或许会心软,会动容。
但此刻,苏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谢清昀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
“没了他…还有我……”
谢清昀低头,看着跪伏在脚边、抱着他脚踝的苏珩。少年温顺的眉眼,苍白的脸色,跪在风中,云瑶正心疼地看着他。
苏珩是有人心疼的。
那昭寒呢?
那个同样浑身浴血、抱着他杀出魔窟,却因一身魔气被千夫所指、被斥为灾星的昭寒呢?
谁来心疼他?
他谢清昀,作为他的师尊,在顾昭寒需要他的每一刻,又在哪里?
他没有再看苏珩第二眼,也没有回答一个字。只是猛地抬腿执拗的往前走,用尽力气挣脱了苏珩的双手。
剧烈的动作让他再次咳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剧烈地晃了晃。但他硬是咬着牙,踉跄着继续向门外走去。
谢清昀终于挪到了门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门外,清霄峰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青翠的竹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寒潭雾气氤氲,雪莲盛开;一株株桃树静默伫立,花期已过,只余绿叶,忍冬谢了一地。
他法力不足早已无力维持四季如春的景色。
“昭寒……”谢清昀倚着门框,望着峰外翻涌的云雾,如同望着顾昭寒消失的方向,破碎地吐出这个名字。
有风袭来,带着花香和冷气,又是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涌上,他猛地倒下,大口的鲜血喷溅在门槛和门前的青石板上,如同点点凄厉的红梅。
“师尊——!”苏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扑过去。挽音、凌波、青冥等人脸色煞白,同时前去想要扶住他。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谢清昀那摇摇欲坠的身体时,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挺直了脊背,挣脱了所有无形的束缚。
他抬起那双桃花眼,望向云海深处,望向那冥渊所在的方向。“我…去…带他…回来…他不能入魔。” 他喃喃着,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话音落下,他紧抓门框,站起身来,又往外走了一步,踏出了竹楼的门槛。
惊呼声中,那道纤瘦身影如同被狂风吹折的玉竹,在众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直直地、重重地向前倾倒。比上一次重的多。
身体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青丝散乱,铺陈在地。白衣上大片大片刺目的血迹,在清冷的日光下,红得惊心动魄,令人害怕。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意识沉沦前,那双总是盛着小心翼翼、偶尔会因他一句肯定而亮起璀璨星光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灼烧着他,永不熄灭。
光阴如梭,在丹药的滋养和灵力的温养下,清霄峰顶的植物落叶纷飞,大风四起,又下起雪来,左日的积雪融了又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