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时光,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对重伤濒死、灵根神魂皆损的清霄仙尊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历经了一年光景。
竹楼内,药香依旧萦绕不散,只是淡去了几分苦涩。谢清昀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清癯苍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
窗外投下的天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勾勒出颧骨的轮廓,消瘦得令人心惊,却依旧好看,比好看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冰凉,连握拢都带着一种滞涩的无力感。
数月前那场不顾一切的强行起身,几乎彻底摧毁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
如今这副躯壳,能支撑着如常人般行走已是万幸,奔跑几步便会心慌气短,眼前发黑。
至于那两柄曾引动九霄霜寒、令妖魔闻风丧胆的挽月和护月剑……它们静静悬在榻边的剑架上,光华内敛,仿佛也随着主人一同沉睡了。
谢清昀甚至无法长时间拿起剑来。
“师尊,药熬好了。”苏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墨色药汁,轻轻放在榻边的小案上,为师尊披上狐裘,细心的拢了拢。
他动作沉稳,气息比数月前凝实了许多,眉宇间褪去了几分少年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坚韧。那锁天地劫难,于他而言,竟似一场淬火,修为突破了一级,如今又是期满,还隐隐有突破瓶颈、触及更高境界的意思。
此刻他垂眸看着师尊苍白的面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和关切,“您趁热喝。”
谢清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苏珩身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无多少情绪。
他端起药碗,苦涩的气味冲入鼻腔,他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温热,带来短暂的暖意,却暖不了的心。
从前他是最不喜苦味的,如今这点苦也算不得什么。
放下药碗,他看向侍立一旁的苏珩,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收拾一下,下山。”
苏珩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师尊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并未多问,只是躬身应道:“是,弟子遵命。”这一次,无人再阻拦。
挽音沉默地站在峰顶竹林之上的堆雪尖,以耳辨音,知道谢清昀在苏珩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清霄峰那漫长的石阶。
她看不到的是那道身影依旧挺直如竹,却单薄得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散。她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该说的早已说尽,该做的也已做到极致。清霄仙尊的道,终究要他自己去走,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她能感同身受谢清昀如今的痛苦,毕竟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冥渊深处,魔气如墨汁般粘稠,翻滚涌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与血腥气息。昏暗的魔宫大殿,磷火幽幽,映照着嶙峋的白骨装饰,更添阴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
夙无涯斜倚在高踞于白骨王座之上的巨大魔骸肩头,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晃荡着。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暗紫色魔纹长袍,衬得那张俊美阴鸷的脸更加可怖。
他手里把玩着一柄剑——通体漆黑,剑身宽阔,剑格处镶嵌着一颗流转着幽邃血芒的魔石,剑刃无锋,却散发着撕裂一切的毁灭气息。
正是斩天剑。
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冰冷的剑身,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毒而快意的笑容,目光看向大殿中央那个即便身处污秽魔窟、依旧如冰雪寒梅般遗世独立的身影——谢清昀。
“哟,稀客啊,仙长不好好养伤,到我这来做甚。”夙无涯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慵懒又讥诮的调子,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激起阵阵阴冷的回音。
“这不是咱们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清霄仙尊吗?怎么,玄天宗的仙气儿吸够了,偶尔想起来我这腌臜魔窟串门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斩天剑,剑柄上缠绕的、属于顾昭寒的那截旧布条也随之晃动,“还是说…仙尊是来找这个‘孽徒’的?”
“夙无涯!”苏珩一步踏前,挡在谢清昀身前,周身瞬间腾起凛冽的寒气,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空气中甚至凝结出细小的冰晶。他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那柄被魔头亵渎的神兵,声音因愤怒而紧绷,“把剑还来!”
“还?”夙无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魔气随着他的笑声震荡。
“哈哈哈……没大没小的,按人类的习俗你该叫我小伯,还有这可不是我抢来的。这是你那好堂兄,顾昭寒——”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无尽的嘲笑,“亲、手、交、给、本座的!”
他满意地看到谢清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你说什么?”谢清昀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像是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亲手……交给你?”
“没错!斩天剑认主若非他愿意我有如何能拿到?”夙无涯笑容愈发灿烂,带着炫耀。
“他说,玄天宗既已将他视为灾星魔孽,那他便做个彻头彻尾的魔!至于这把剑……”他用指尖弹了弹斩天的剑身,发出沉闷的嗡鸣。
“他说,斩断仙缘,斩断过往,斩天之名,正合他意!留在身边,徒增恶心!不如送来让我玩一阵。”
纯属瞎掰掰,顾昭寒只是闭关而已,扯这么多谎只是想看到谢清昀狼狈的有趣模样。
夙无涯走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和挑拨,“仙尊啊,听明白了吗?你那宝贝徒儿,可是亲口说了,与你——恩、断、义、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就当从未遇见过!这破剑,就是他丢掉的、不要的!反正也不知几个钱,哈哈哈!”
恶心?恩断义绝?从未遇见?斩断仙缘?丢掉的没用的东西?
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若是无情道道心为崩塌,是否就不用如此这般疼痛难忍了?
他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抵御心口那灭顶的绝望。然而,就在这剧痛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他虽悲痛却依旧思考着,夙无涯说的未必是真话,顾昭寒一定还在冥渊,谢清昀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起了一个地方,人面窟,这是书中记载的每任魔尊必经之路,数月未见,定是在此闭关修习。
谢清昀转身就要离去,夙无涯用斩天剑拦住他。
“师尊!你去!”苏珩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清越的剑鸣撕裂魔宫的死寂!苏珩手中长剑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冰蓝光华!那光芒如此炽盛,竟将周围翻滚的粘稠魔气都逼退了几分!
整个大殿仿佛瞬间坠入极寒冰渊,地面、墙壁、乃至那些森然的白骨装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玄冰!
“千莲绽!”苏珩的身影化作一道快到极致的冰蓝流光,直冲王座上的夙无涯!剑光所过之处,无数朵纯粹由至寒剑气凝结而成的巨大冰莲凭空绽放!每一朵冰莲都晶莹剔透,花瓣边缘锋锐如神兵,旋转着,切割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冰莲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构成一座庞大而精妙的杀伐剑阵,瞬间将夙无涯连同那巨大的白骨王座笼罩在内!凛冽的寒气几乎冻结空间,连魔气的流动都变得迟滞!
化身满期的修为,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数月来的刻苦修炼,……一招一式尽数融入这倾尽全力的至强一击!这一剑的威势,竟隐隐超越了境界的桎梏,带着一股撼天动地的气势。
“小辈放肆!”夙无涯脸上的戏谑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暴怒和一丝凝重。他没想到苏珩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他厉啸一声,周身魔气轰然爆发,如同喷发的火山!
一只由无数扭曲哀嚎的魔魂凝聚而成的、遮天蔽日的巨大魔爪,带着污秽灵魂的怨毒尖啸,悍然抓向那席卷而来的冰莲剑阵!魔爪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腐蚀出黑色的裂痕!
冰莲与魔爪,极寒与至秽,轰然对撞!
轰隆隆——!!!
恐怖的爆炸瞬间席卷整个魔宫大殿!坚逾精钢的魔宫石柱在能量冲击下寸寸崩裂!无数白骨装饰被震成齑粉!如同毁灭的风暴般肆虐!整个冥渊似乎都在这惊天动地的碰撞中震颤!
又炸了魔宫。
巨大的冲击波将冲上来的魔兵魔将如同稻草般掀飞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苏珩暴起发难、与夙无涯打斗的瞬间,谢清昀朝着禁地千面窟,疾步而去!他身形慌乱,却又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
“拦住他!”夙无涯的怒吼在爆炸声中传来,充满了气急败坏。
数道强悍的魔兵从混乱中扑出,带着腥风,直扑谢清昀!是守护禁地的魔将!
苏珩在远处并指如剑,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凝练到极致的冰寒星芒!那星芒虽小,却蕴含着师尊教过他的万载不化的凛冽剑意!嗤!嗤!嗤!
数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冰寒星芒如同拥有灵性般,精准无比地射向扑来魔将的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速度快到极致,轨迹刁钻狠辣!
冲在最前的两个魔将瞬间被洞穿要害,魔躯僵直,眼中魔火熄灭,直挺挺栽倒在地!后面几个也被那凌厉无匹的剑意逼得手忙脚乱,攻势为之一滞!
谢清昀身影走到洞口却见有层层封印,怕是只有魔族才能进的去,他透过洞口往里看,眼前阴暗无比,被更浓重的绝望和死寂所笼罩。
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黑色断崖横亘在眼前。
断崖对面,是一面高达千仞、光滑如镜、却布满了无数扭曲痛苦面孔浮雕的诡异石壁!那些面孔栩栩如生,男女老少皆有,表情或狰狞咆哮,或哀泣绝望,或怨毒诅咒……仿佛被活生生封印在石壁之中,历经万载折磨!
昭寒还活着吗?
这样想着,从那黑暗的最深处,隐隐带来一种狂暴、混乱的黑色魔气,传来一丝微弱熟悉感的微弱喘息声。
昭寒!他果然在这里!猜的没错,他在里面闭关!“昭寒——!!”一声泣血的呼唤,用尽全力,撕心裂肺!
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恸、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呼唤,竟引得这片死寂绝望之地都为之共鸣!石壁上无数痛苦人脸也随之嘶吼起来。
“昭寒……你出来!你出来见我!”谢清昀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他朝着那面冰冷无情的深处,不管不顾地嘶喊着,“是师尊错了!咳咳,是师尊错了啊!”
他向前一步,却被封印打伤,拍在地上。
谢清昀踉跄着走来“我没有护住你!是我无能!是我这个师尊当得太差劲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杂着嘴角再次溢出的鲜血,一同滑落他冰冷的下颌,砸在脚下的黑石上,“我对你太过严厉…太过冷漠…我不是故意的!咳咳……你不能入魔,你会死的……”
“昭寒…你跟我回玄天宗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最后一句,已是近乎卑微的哀求,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轻得像一声叹息。
谢清昀嗓音嘶哑,发不出声来。
滑落在地。
天地也被他所感染。灰色的厚重乌云在天上空疯狂翻涌、堆积,低沉的雷声如同巨兽的呜咽,在云层深处滚动。啪嗒。
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谢清昀苍白的脸颊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狐裘早已不见踪迹,混合着他脸上的泪与血,蜿蜒流淌。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冲刷不掉心头的剧痛和绝望。魔窟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对不起…昭寒…对不起……”谢清昀喃喃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地上,任由雨水打着。都怪自己。
一道惊雷大响,谢清昀条件反射的心悸、害怕。他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雷声。
心脉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他猛地弯下腰,咳出血来,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
这一次,那血不再是暗红,而是触目惊心的鲜红!尽数喷洒在他身畔悬浮的两柄神剑之上!苏珩带着他的佩剑干了过来,用身体为师尊挡着雨。
嗡——!嗡——!
沉寂的挽月、护月双剑,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悲鸣!清冷的月华与守护的银芒冲天而起,在灰暗的雨幕中交织成一片悲怆的光幕!剑身剧烈震颤,发出龙吟般的哀鸣,仿佛在为主人的心碎而恸哭!
那鲜红的血珠溅落在冰冷光滑的剑身上,并未滑落,反而如同活物般,在剑脊上蜿蜒流淌,勾勒出诡异而凄艳的血色纹路。
大雨如注,冲刷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谢清昀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随着那口心头精血彻底流失。
谢清昀披散着的,千万青丝一场雨一场雷下来,竟然白了头。他眼神涣散又暗淡,心气没了,人就难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