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当家人既然还病着,那就万万没有喜气洋洋的道理,可今日,就连苏白脸上,都难得显出了一点血色。
她诚实地把点心盒子又往前推了推,嘴里却说着完全相反的话:“慢点吃,多着呢,没人跟你抢。”
庄引鹤又塞了一个山楂糕进嘴,也不嫌酸,听罢后没大没小的表示:“一会让青黛再给我装一点回去,除了夫人这儿,其他地方做的山楂糕都不是这个味。”
“想吃你就多来我这坐坐。行了,塞这么多,晚间烧胃,你又该吃不下饭了。”苏白虽然是这么说的,却也没有把盖子合上,仍旧是不错眼的瞧着如今的庄引鹤,可巧这会青黛提着个食盒进来了,打包的全是山楂糕,苏白瞧见了,弯了弯嘴角,“连吃带拿的,哪有一点国公爷的样子。”
“我在夫人这做什么燕文公啊,”庄引鹤笑着说完,拍了拍手心里的渣滓,让小厮提溜上自己的食盒,摆了摆手就准备走了,出门后还不忘再贫一句,“夫人可别太想我。”
苏白笑着摇了摇头。
庄引鹤小时候常来相府,所以轻车熟路,他本以为方相既然托辞生病了,那这会应该在屋里躺着睡觉呢,可谁知小厮却把他推到书房里去了——在自己这个便宜儿子面前,方修诚连装都懒得装了。
方相伏案在桌前,也不知道在那写什么东西,专注得很,直到又听见那熟悉的轮椅碾在石子路上的声音,他这才抬头看了庄引鹤一眼,随后又若无其事的低头继续写东西了:“病好了?”
“那可不嘛,齐大人跟个苍蝇一样日日围在我身边转,有他催着,我这病好得自然就快。”庄引鹤开着玩笑说完,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直接就去探头看方修诚正在写的东西,这居然是一份要递给萧砚舟的折子,里面来来回回还是府兵制的那些东西,把庄引鹤看得头疼,“相父啊,你好不容易歇几天,就不要这么宵衣旰食了吧。”
方修诚笔下不停,飘逸潇洒的字一个个的跃上纸面,条理清晰的陈述着当下府兵制的利弊,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多余的心力去应付庄引鹤的胡搅蛮缠:“如今的世家全是一群鼠辈,我不操心,要不这折子你来?”
庄引鹤才没那么容易上当:“乾元帝这遭短期内又掀不起什么风浪,我才懒得管呢。倒是齐大人,日日求我替相父去一趟金州,我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他踩烂了。”
方修诚在朝堂中打磨了这么多年,早就练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套了,他对世家已经做不出嗤笑这种表情了,便只是客观的评价道:“山高路远的,就你这个破身子,也亏他想得出来这个馊主意。”
庄引鹤漫不经心地观察着方修诚,慢悠悠的说道:“长生之术这种东西,我自然是不信的,凡此种种的歪门邪道,历朝历代都有,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那些尚且还活着的人不甘心罢了。”
方修诚似乎是被这句话触动了,笔尖略微顿了顿,洇出了一小滩几乎察觉不到的墨迹,随后他也没搭腔,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写下去了。
庄引鹤看着他来自本能的反应,心下一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好像,是该难过的。
但是人本来就百面千相,他因为眼前的方相跟十年前的那个方修诚对不上,且这之间相差的实在离谱,所以就想妄加指责。他在这自诩清高地去批判别人,可十年前的庄引鹤跟现在的燕文公相比,又有几分相似呢?
一方面,庄引鹤觉得,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是不应该被拿去要求别人的。
可另一方面,庄引鹤幼承庭训,所以他自小就知道,天下苍生都有活着的权利,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别人的命视为草芥。但最让庄引鹤觉得拧巴的是,方修诚也是他曾经“庭训”的一部分。
庄引鹤一直沿着他们画好的这条路往前走,可一抬头却发现,身前一直引导着他的所有人,全都不在了。
燕文公心下凄然,但还是记得把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交代了:“我想出去跑跑,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我都快长毛了,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方修诚写完了,他把那折子摊在那晾着,拿过一旁的帕子净了净手:“你若想去,给乾元帝胡诌个理由就行了,只要皇上没意见,谁管你野到哪去。”
方修诚说完,又仔细看了看庄引鹤,这才发觉出不对来:“你戒烟了?”
庄引鹤兴致缺缺的转着扇子,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是啊。”
方相听出了庄引鹤的心事,却只以为他是小孩脾气,因为戒了烟的事情不开心。他一直就不是个慈父的形象,此刻也安慰不出什么来,就只是表示:“早戒了更好,垂头丧气的做什么。我这有一套还不算错的青瓷茶具,你拿回去,烟瘾犯了的时候就泡点茶喝吧。”
于是庄引鹤在回去的时候,当真是连吃带拿,叮里咣当的打包了不少东西回去。
燕文公晚间在小筑,跟竹七一起吃过饭后,心里还是寥落,这一烦,便又馋起来了,这才想起去问那套茶具的事情了。
可谁知温慈墨应下后,给他拿出来的,却不是方修诚给的那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