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送来时,墨白正打电话处理工作。他语气沉稳淡然,听着对面汇报公司的事,一项项安排,完全听不出林乐乐被绑架对他有什么影响,只有张衍能看出墨白隐忍到什么程度,假如他们现在收到一丁点儿负面消息,只怕他立刻就会把张家房子点了。
张衍一盒一盒拆开外卖,摆在墨白面前,示意道:“吃点儿东西吧。”
他不知道墨白的喜好,干脆把能点的全点了一遍,墨白看都不看:“不想吃。”
张衍:“如果小墨找到他们的消息,我们立刻就要赶过去救人,没点儿体力怎么行。”
这一天一夜里他也发现了,墨白不想理他,不愿跟他交流,但只要拿林乐乐当借口,墨白总会听上那么一两句,张衍有点儿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什么都把林乐乐摆在前面,果然墨白沉默一下,随手拉过离他最近的盒子,拆开筷子夹了一块排骨。
“呸,真难吃。”
他骂了两句,停顿一下又开始往嘴里塞,像是这菜难吃到跟他有仇的地步,不吃不足以泄愤,后来嚼都不怎么嚼,两边腮帮子鼓动几下,下一口立刻跟上。林乐乐一丢,他整个人也跟着空了,最初一心要找到他,无暇细想后续所有可能,靠忙碌支撑这副身体行动,一言一行全凭精神和意志。
直到静下来,直到开始吃东西,林乐乐的失踪倏忽间具体成一件又一件小事。
他在哪儿,这一天一夜睡过觉吗,很害怕吧,他去密室逃脱都会胆小到要抓住他的手,何况是真实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他吃的什么,会挨饿吗?绑匪会欺负他吗?他太笨了,不会周旋不会谈判,是不是要受很多罪……
担心无用,却停止不了,墨白将吃饭这件事简化成流程式的动作,拼了命完成,油星挂在嘴角也顾不上擦,颓丧,狼狈,又带点儿绝不妥协的狠劲儿,张衍坐在他对面,看得直担心,推了推杯子:“别噎着,喝点儿水。”
墨白不理他,盒子很快见了底,他吃个干干净净,筷子一扔:“我吃完了。”
张衍的才拆开餐具,还一口没动,食欲本就少得可怜,这下更吃不进去多少,只说:“那你……休息会儿吧,小墨那边还没有消息。”
墨白没说话,发了会儿呆,不知又想起什么,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起身往外走。
对面接通很快,说第一句话时墨白才走到门边,张衍只听见墨白说:“对不起,我没看好他。”
林乐乐以为自己睡不好的,事实上可能是精神和体力透支都太严重,早就到极限,脑袋往张蓬腿上一沾,立刻什么都不知道了。
至于他现在还在被绑架当中,外面是穷凶极恶的绑匪,屋子里连块让人坐的垫子都没有,两人直接躺在地上,种种客观条件全都不重要,反正张蓬不是说了吗,他会守着。
这一觉睡下去迟迟不见有醒来迹象,张蓬半抱着林乐乐,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头脑却清醒,静静思考这两天发生的事。
怎么会被绑架呢?
首先肯定跟林乐乐无关,他不具备被绑架的价值,只是无端受连累,私生子的事只在公司小范围传播,没到会因此而被人惦记的地步,那目标就只能是他本人。
既然如此,是要钱吗?要钱的话这也太久了,只要绑匪说得出数来,以张衍的性子不会拖太久,只怕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有结果,那不为了钱,就是寻仇了?
张衍跟谁有仇?
张家上一辈的确乱成了一锅粥,尤其在他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爷爷刚死没多久,他那些大奶奶二奶奶小奶奶们带着孩子们争家产,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都敢用,夸张到他一度出入都有保镖跟着的地步,张衍也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去公司都得抱着。
好在万事总有个结束,几年后一切平静下来,他们叔侄俩也恢复了正常生活。
至于过去发生过什么他实在不清楚,张衍有意把他从张家的乱事中摘出去,什么事都不肯跟他说,导致张蓬从小到大活得像个傻子,别说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他连张家人都认不全。
但也并非一点儿风都不透,比如小时候张衍总爱问他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张蓬:“记不太清了。”
说的是三岁那年父母接连身亡的事,母亲意外身亡,父亲殉情,张蓬三岁就没了爹妈。那时候太小,很多事都彻底忘了或者不完整,记忆像是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玻璃,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和交叠涌动的色块。
他只知道父母死后自己发了一场高烧,醒来时偎依在张衍怀里,叔叔熬得眼睛通红,下巴上起了一层青色胡茬,张蓬抬手去摸他的脸,叫他:“二叔。”
张衍答应了一声,眼泪流了满脸,挤出个笑来:“蓬蓬。”
张蓬道:“爸爸妈妈呢?”
张衍:“你生病了,等你病好一点儿,我带你去看他们。”
他在张衍怀里养了几天病,终于能下地走路时,张衍带他去了墓地:“爸爸妈妈不在了,以后你就跟着我。”
张蓬实在无法接受,怎么爸爸妈妈突然就不在了呢,他们不要蓬蓬了吗?但是他们明明最喜欢蓬蓬的,是不是蓬蓬做错了什么惹爸爸妈妈生气了?是不是自己生病变得很麻烦,所以爸爸妈妈躲起来了?现在蓬蓬病好了,爸爸妈妈可以出来了吗?
他想不通,整夜整夜扑在张衍怀里哭:“蓬蓬听话,蓬蓬最听话了,能不能让爸爸妈妈回来,蓬蓬要爸爸妈妈。”
三岁之前本就不太记事,又生了这一场大病,日子成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斑斑驳驳,断断续续,若非有人提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缺失过一段记忆。
关于父母,除了张衍的讲述,他只能想起几个场景。
父亲陪他玩玩具时接到一个电话,抱起他匆匆忙忙往外跑。
父亲带他进了一间屋子,很冷,张蓬被父亲的衣服裹住也没有用,父亲的手比屋子还冷。
张蓬问父亲,妈妈呢?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父亲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妈妈。”
父亲说完转身离开,张蓬看着父亲在前面走,步子迈得很慢,就像有什么东西拖在脚上,沉重到抬不起步伐,却又无比坚定,一步不停,就像前面有人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