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一圈,又绕回了碧水湖,湖面的水汽将空气濡湿,谢珩放缓脚步。
水中晃动的弯月,经风拂过,便虚了月影,如梦似幻。
刚才站于此的两人早没了踪迹。
谢珩遣了其他金吾卫:“你们去那旁吧,不必管我。”
他寻了一方青石,屈膝坐于其上,湖边的芦苇丛中还弥散着烟火燃尽的硝烟味,零星几点烫得芦苇弯下了腰。
身后细碎的脚步走近,他强忍住心中的不耐:“不是刚说了,去别处巡。”
“好呀,兄长,你既然满脑子都是巡值,何必邀我至此,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才来!”沈昭气急,绣鞋灵巧地一抬,踢起脚边的一颗小石,直愣愣砸向他的后脊。
虽不至于拿他撒气,但她心中仍畅快不少。
哼,该,让她等了这么久!
难怪加冠之后还至今未娶,有谁会喜欢一个爱失约的闷葫芦。
再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在原地,忘了流动。
月下,沈昭一袭荷粉色衣裙,正置气地双臂交叠抱于身前,努着嘴秀眉紧皱。
“你不是已经随高义信走了?”谢珩起身,克制着脚步,不敢轻易向她走近。
沈昭:“我自是言而有信,既约定了亥时三刻相见,岂会轻易离开,我可不像某人,心心念念全是值守,罢了,你要是无事,我就走了,你继续巡值吧。”
沈昭心中的期待莫名落空,她纠结了一天的事不过是她的推测罢了。
“高义信回去了?”谢珩突然出声,但说出口的话却言不由衷。
长安城治安颇严,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岂会走失,何况他回不回府与他何干。
沈昭恍然,原来他并非失约,是看见她同高义信在一处,便不再去打扰,此举倒像他所为,她心中的气消了几分:“他走了有一会了。”
记起刚刚漫天的烟火,哪怕她在穿越前也很少见到,她心中感慨:“可惜,你刚刚走了,错过了一场烟花,特别美,我觉得足足放了有十多分钟呢,不知是哪户人家如此大的手笔。”
谢珩默然几息后:“在长安,烟火统一由礼部管辖,另在各处设专门的燃放点,寻常百姓不得私自燃放。”
那是宫里的宴会?可宫中活动,谢珩该会参与吧。
她不懂其中的礼制安排,更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谢珩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若是朝廷官员因私使用,逐级上报至少需十日,但直接奏请圣上,便可略过其中的曲折。”往日景明帝赏赐他时,他不求金银绢帛、不图名利,今日主动提及有事相求,圣上自然愿意了他一愿。
沈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却全然不在如何奏请上级之上。
但经他如此一番解释,倒明了这人定花费了一些功夫,倒让她白捡了个便宜。
她不动声色地觑了他一眼,自遇到他之后,她的运气真的一改往昔:“那我可真是太幸运了,如此盛景被我巧遇。”
湖面上的硝尘散尽,浮着一层薄雾,将残尽的硫磺气味裹得若有似无。
青黑幽深的湖中,映着一弯月,苍穹低敛沉寂,仿佛刚才那场金辉交错的喧嚣从未发生。
湖边草丛中还散着几片爆竹的残片,被露水打湿。
谢珩蹲下身子捡起,双指轻碾,喉间哽着的半句话,被方才的喧闹炸得粉碎。
残片将他玉白的指尖染红,他忽地用力,恨不得将其揉碎在指尖,抬眸的瞬间他掷出手里那片碎红,提步向她走近:“沈昭,那不是巧合。”
“嗯?”沈昭撞上他的目光,他的深眸比幽潭更黑,像两泓静水,却燃着最后一星未烬的火。
“是我,亥时三刻以更鼓为信,河对面的烟火是我命杨方放的,昨夜我虽喝了些酒,但去寻你时,早已清醒,我虽不详知九州的习俗,但我所作和今夜所言,皆是我本心,你我并非兄妹,何况你不是御风的未婚妻,”他顿了顿,眸色更深,“哪怕你是...他既身死,又已入土为安,你亦不是非他不可。”
湖上的雾气仿佛笼在他眸间,他喉结滚动数次,终于一字一句道:“我不知这可否算你所指的表白,你可愿意?”
他眼眸中此刻灼灼燃着的光铺天盖地落在她身上,比空中的烟花更甚,烫得她耳尖发麻。
那些她未闻未见的一切,都是他内心克制不住的悸动。
湖面掠过一阵风,将他未束好的一丝乌发吹到她脸颊,痒丝丝的,像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和试探。
他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像捧着一汪随时会散的水,从怀中取出他准备好的印信放在她手上:“我为官这些年攒下的俸钱都存于钱庄,这是我的私印,凭此可随意取用,
若你觉得麻烦,这是契书,只需你在此签字,钱庄的钱便可尽数划于你名下,这是府中库房对牌,凭它可开府库,圣上御赐的绢帛金银都在其中,只要拿着对牌,府内的东西任取。”
“若你不喜长安的礼节和规制,我会试着去了解和适应九州的一切,依着你当地的习俗。”
谢珩屏着呼吸凝望着她,握着她的手微微颤动。
他大概是疯了,哪怕知她最初只是因着银钱才同他签下契书,走进国公府,闯入他的人生。
哪怕他自幼诵读的诗书便是克己复礼、男女有别,但一想到她和高义信相处的点滴,他仿佛被利剑穿身,逼得他无法喘息。
他不想可悲地在一旁假装淡然。
今日这礼不能越他也越了,话反复滚过喉咙,刻在心间,他只等她一句答复。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手,比这更重的是他满心满怀的真挚。
她不知她曾经随口而言的话被他听进去了几分,但他笃定的眼神却让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何来这么多的“不期而遇”,不过是有人算尽时辰、踏破月影,偏要候在那转角处。
世间风月,从来都是有心人的步步为营。
沈昭轻握住手中他交与的印信,踮起脚尖,另一手忽地将他的袖袍扯到身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一触即离:“这就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