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无戈笑了笑:“确实是家传。实不相瞒,我父亲是如今驻守江浙的总兵,一生汗马功劳拼下齐家的风光。我的母亲是当年卫国将军之女,自小与我舅舅们学习骑射,熟通兵法,与我父亲一道上阵杀敌,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自十年前父亲被派来闽浙,我们兄妹三人就随着父亲一道前来,我们的母亲和三弟则留在京中。”
季泠和何咨宁这才意识到,原来三人看起来气度非凡,是因为家世显赫,言传身教,难怪突出。季泠低头拨弄着杜鹃花,何咨宁静默了一会儿,将话题又引了回去:“那么齐二呢?你的名字又是何意?”
齐无咎突然被点到,一时猝不及防,撞上何咨宁的目光。何咨宁微笑着撇开眼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我的名字源自于此。”
季泠看着何咨宁,她们二人一只手握着那支杜鹃,另一只手悄然相握。她们头一次见到建州城外的世界。原来北方的山,比建州高出这么多。
亭中的人走了一波,五人立刻进去占据几席,正巧遇到了熟人。“季泠?何咨宁?钟荡云?”三人纷纷转头,就看见一男一女走向亭子。是他们在书院的同窗,宋惜和高绩。
高绩看见季泠,突然瑟缩不前,宋惜却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顾众人在场,直接质问季泠:“你昨日与高绩吵嘴了?”
季泠看着宋惜咄咄逼人的样子,毫不退缩地点头。其余四人看着季泠,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昨日季泠几乎时时刻刻都与何咨宁在一块儿,她也不知道季泠何时与高绩有过交集。
钟荡云立刻站起来,应了回去:“什么事情?就算她和高绩吵嘴,你出什么风头,在这儿叫嚣?”
宋惜被她噎住,仍不示弱:“那又关你什么事?季泠都没说话,你在这儿装什么仗义?”
季泠皱眉拦下钟荡云:“你有什么事别扯到旁人身上。是高绩找你来的?”
季泠看了站在亭子外的高绩。宋惜也转头看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将他拉进来。“你昨日为何推他?”
季泠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高绩,想不通为什么宋惜像护着鸡仔一样护着他。“不是我推他,是他一直拦着我的去路。况且,我早就叫他别一直来烦着我,是他得寸进尺。”
季泠看着高绩,不留情面:“高绩,今日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此事挑开,我也不妨说个彻底。你若有功课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若有什么见解相左的,我也愿意跟你讨教一二。只是你别日日来堵我的路呀,总和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是给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宋惜还不等高绩出言,激动地反驳:“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都是高绩特地去请匠人做的珠花!连花样都是他自己画的!”季泠不解:“我又没向他索要这些。”
高绩弱弱回答:“我想谢你替我解惑。”“同窗之谊,相互帮忙,不必送礼。况且我也说了,我不需要。你一再要我收下,那是强人所难。”宋惜终于忍不住了,替高绩告了心声:“可是高绩他喜欢你呀!”
“所以呢?”“你不也该喜欢他吗?”“这是什么道理?”“他长相周正,谈吐得体,父亲又是建州推官,家世显赫,这样的人喜欢你,你不该也喜欢他吗?”
季泠的眉毛和眼皮控制不住地抽动,宋惜的话像一只扰人的蚊虫,在她脸周四处乱飞。”我不喜欢。“
高绩垂头,不再看着季泠,宋惜却出言嘲讽:“你不过是宁川一个渔夫之女,难道推官公子的喜欢,不值得你回报几分吗?”齐无戈看见,季泠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她快把那支杜鹃折断了。
“那他对我的了解有多深呢,就在这儿侈谈喜欢?更何况,天下喜欢我的人排起来即便有山高海深,但对我而言,喜欢与讨厌,爱与恨,都是一样的情绪,是他的事情。你怎么能拿他的心思左右我的想法。若是谁重我爱我,我就该回馈以相同的热烈。那若是谁厌我恨我,我岂不也该报复回去?这样的谬论,你自己信吗?若不是因为你自然而然地同情弱者,就是因为他自己个付出锱铢就想要同等回报的人。”
高绩觉得自己实在是颜面扫地了,立刻对宋惜说:“我们回去吧...”随即又对季泠行了礼:“抱歉季姑娘,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叨扰你。”季泠没好气地看着两人:“希望如此。”
宋惜仍是不挪动,站在原地瞪着季泠。季泠转头对看戏的四人说:“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说完就绕开两人。走出亭子百十步,钟荡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泠儿,你这是桃花劫啊。”季泠感觉从前面说完那段话开始,她脸上的骨肉就开始僵硬。
她装不出自然的笑容。“不管什么花,劫就是劫。“齐无戈倒是难得出气般说话:“高绩这小子也忒没眼力了。若是他日后再来打搅你,你就告诉我们,我们定给你出气。”
季泠被这一通无妄之灾搅得失了兴致:“不必,总归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插手反而奇怪。他确实也算是个得体之人,我今日不留情面,想必之后也不会再来烦我。”
几人顺着后山的小道下山,路上偶有几个上山的人。其中就有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孩童。两个孩童都在抱怨着爬山辛苦,一直哭闹耍赖,不愿继续向前。母亲只好半哄半斥,连拖带抱,两个孩子才肯走上几步。
钟荡云见了不由说:“这母亲真可怜,带着两个顽童,看着母亲辛苦,竟也不舍得多走两步。”
何咨宁看着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路留下母亲的叹息,突然开口:“你们觉不觉得,有时候弱者才占据了主动。”几人齐问:“此话何意?”
“弱者只需提出要求,强者因为能力之高,总要在出于爱意或道义而多做一些事情。譬如婴孩,只需哭闹,让人猜想它究竟是想要什么,就可以得以生存。再譬如愚民,不必找自己生活的意义和方向,只需要让智者圣人和族长官员给予意义,引导方向,他们只需高声颂赞、盲目跟从即可。”
季泠明白何咨宁的意思,接上她的话:“说到底,不过强弱双方的博弈,看这份筹码是否够大,足以诱导。亲长照顾婴孩,却得了孩子无条件的依赖与爱。智者圣人引导愚民,得到了选择方向的权力与万民景仰…又或许,兴许压根没有强弱之说,这样所谓的强弱是世人惯于将一切都一刀分为两类。可世上本就没有泾渭分明的是非黑白。其实不过是得失之间均衡博弈。只是若是我,宁愿多费些心力,也要占据主动。”
下山的路看似轻松容易,可季泠却觉得双腿难以兼顾屈伸,她的小腿有些酸胀,若是一不留神,膝盖不能凭着她的支配弯曲,她可能就会跌倒。她跟在四人身后,俯望蜿蜒来路。磴古松斜,厓阴苔老,一片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