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感觉被冲击过头了。她看到了什么?教习她们《礼记》的陈先生竟然趁着假日,来到自己女学生的住处,想要行不轨之事。
难怪之前尹无忧哭的那么伤心,她是一个胆子小又不喜欢惹事的沉静姑娘,遇见这样的事情,怎么敢开口讲呢?
陈钊没料到这个时候学生斋舍里还有人在,反倒是被吓到了。
他盯着季泠,不复先前在学堂上的方正威严,山羊胡上的三角眼流露出几分阴狠与威胁,季泠心中不免瑟缩,可身上的大襟短衫又无故笔挺起来,与之抗衡。
季泠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了他与尹无忧的中间。
何咨宁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但无论如何,她也是躲不掉的。
何咨宁径直走向了季泠。
徐行隐在斋院之外的丛树间,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见好事被打破,陈钊自然心有不甘。“不该说的话,别说。”他斜睨了两人一眼,整了整衣襟袖口,又恢复那副识礼的书生样走远了。
尹无忧被吓坏了,她害怕陈钊对她不轨,更害怕此事被别人发现。此刻她的委屈与恐惧不知如何安置舔舐,只能立刻将门关上躲了起来。
何咨宁知道尹无忧不想将此事闹大,先拉着僵硬的季泠回了屋。
“我要去山长那里告他!他是个道貌岸然的畜生!”季泠恨恨地捶着床,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怕惊扰到尹无忧。
“可是无忧明显不想将此事闹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大家知道她被陈先生欺侮了,大家会怎么看她?怎么议论她?一人一句就足以让她死去。泠儿,这世道没我们想的那么好。”
“难道要我们就真的当作没看见吗?!我做不到,如果我们对此视若无睹,虽然眼下是明哲保身,谁知道他日这把火会不会烧到我们身上?”
何咨宁沉默了,她不知道,她没想过这么多,能保的了眼下就已经够难了。如果陈钊率先对她们发难,她们两个势单力孤的学生注定是为人鱼肉,没准连在书院读书的机会都没了,她不敢赌。
“咨宁,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季泠开口打破沉默,随后将计划全盘倒出。
“这太冒险了!你这是引火烧身!”何咨宁不认同她的做法,可是季泠已经下定决心。
季泠终于等到山长为她们授课的那一日。天还未亮,季泠就到致用斋前跪下,请求山长为她鸣冤。
山长要问,可季泠不说,只固执地跪着,学生和主讲们陆续到达,见此情景都围拢过来。何咨宁站在最前面,忧心地看着季泠。
“学生要告,主讲陈钊陈先生,为师行为不端,为人无礼无德!”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众人眼神在季泠和陈钊身上辗转,都在猜发生了什么。陈钊脸色刷白,他没想到季泠竟敢直接跳出来指控他。
不过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学生,他还不是轻易对付?
陈钊看了一眼季泠,立刻想到绝佳的应对之策,直接张口倒打一耙,痛心疾首地说季泠作为学生,不思进取,竟然勾引先生。
季泠怒急,将陈钊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山长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遂问:“你是看见了哪位女学生被陈钊欺侮?可有其他人证?可否有相应的证据?如若没有,学生攀污先生,是要被逐出书院的。”
山长的话看似公正,其实早已有所偏移。尹无忧藏在人群中,听到这里已经快要站不住了,泪又要涌了出来,她只感觉此生无望。
季泠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大声地开口:“回山长,陈钊欺侮的,正是学生!昨日斋舍之内,众人都不在,陈钊趁此时机,意图不轨。”
人群中石打浪潮般又掀起一阵议论,同情也好,看热闹也好,这在书院是难得的一场好戏,年轻的学生们乐得欣赏。
季泠铿锵之声,却是孤立无援。
何咨宁觉得她不能再旁观了,最终还是迈出收回多次的脚,走到山长跟前跪了下来:“山长!学生作证季泠所言句句属实!昨日学生亲眼所见...”
陈钊立刻出言训斥:“你们二人修习《礼记》从不勤勉,曾在课上被我斥责就怀怨在心,竟然编造这样大的谎话来污蔑我,可要知道,无凭无据,你们是要被押送公堂的。”
山长并不想此类事情弄得书院失去面子,虽不动怒,淡薄的语气中却已经显露出不耐:“你们二人,可还有其他证据?”
季泠无言低头,她不能把尹无忧供出来,这是这种事情,取证哪里有那么容易?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也无处查起,更何况她只是李代桃僵。
她确实冲动了。只是这样的事情若要审理,时效才是最重要的。若是等她仔细揣度、详作部署再出手,到那时,旁观者连同情都给不到了,只会觉得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何必上纲上线。
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在人群中扫视,她看见了站在最后的徐行。徐行也看向她。
能不能拉出徐先生作证呢?
她有些没底气,徐行那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何咨宁能突破行事准则帮她,因为她们是至交好友。可徐行与陈钊的关系远比跟她们几个学生要亲近,她拉他下水,徐行肯定不情愿。
她又将头扭了回去。徐行看见这个姑娘向他投射出雏鹿般的目光,心下无奈,这可是一趟浑水啊。
“没...”季泠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徐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在山长面前,微微做了礼,开口道:
“那日,我也在场,正巧窥见全程。二位学生所言,确有其事。”
陈钊不可思议地看向徐行,他和这个暂代会讲没有任何交集,没有想到他竟然帮着季泠扯谎!
陈钊还欲狡辩,被山长拦住。山长看向徐行,面色微紧:“润旻,你确定?”徐行点了点头,山长当即作了决断。
无论是真是假,季泠都将此事闹开了,徐行被授庶吉士,父亲和伯父都官居要职,他没必要驳了徐行的面子。
沉思片刻后,他就命人将陈钊带下去,押送官府,听凭发落。事情已经解决,山长遣散众人,要大家各归各位,正常开展课授。
下学后,徐行准备回去,路过八角亭时,看见了一个孤单落寞的背影坐在里面。
徐行啊徐行,今日你的恻隐之心简直泛滥了。他偏倚了方向,走向八角亭。
“陈钊即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徐行拾阶而上,手卷着一则《中庸》,坐在了季泠的对面。
季泠看见徐行来了,稍微撑了撑身体,“先生看不出来吗?山长处置陈钊,不是因为女学生受了委屈,也不是因为陈钊师德不正,更不是因为我们伸张正义、不屈于淫威之下,而是因为,今天是由先生您说出,要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不是你说,殊途同归,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吗?”
“先生真是好口才,偷梁换柱,出神入化。我若是口渴,自然是可以悠哉游哉地烧一壶水,泡个热茶来喝;也可以不拘小节地随便找条小溪捧两把水喝。不要脸些,见到谁在喝水,夺过他的水袋,饮上两口也是可以的。总之我达到了我的目的。可若是我要步行登山赏景,你却把我抬到山顶,最后却说:终归是到了山顶,不要不识好心!这又怎么是殊途同归呢?以己度人而已。”
徐行哑然,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来分辨,他只是出于好心,怎么又被莫名其妙地指责了。
季泠有些颓然:“你们男子,是不会理解我们女子的不易的。我们只是想要一个道理,一个公平,而不是读了书,知了礼,将此奉为圭臬,最后出手打破的,却是教给我们这一切的人。”
季泠转过头去,不再看着徐行。
丽日云浮,葱蔚洇润,白鹭成双飞去,惊掠了一池碧水。这一池荷花现在开的漂亮,经过的人总要叹一句秀色玉颜。深秋落败之后,还能留作听雨寄情。
那么她呢?她们呢?离开书院后,又能去哪里?季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