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山快几十步,我钻进一片灌木中,回头看去时,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路边四处张望着,到处转转摸摸路边野草、踢踢脚下石子,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这样跳脱的性子,我确实喜欢得紧。
在送走青厌之后的那段时间,我接连十几日都郁郁不闷,一日下来开口说的话比师兄咳嗽的时候还要少。
师娘看出我心里闷堵着一口气,便频频让我去往医馆中来回买药送药,一来二去,我几乎每天都能在医馆中见到桂圆,有时账房太忙还是她来接待的我。
不知这小姑娘是从哪里打听,知道了我曾向师娘提过收她来药肆、但辗转人却到了医馆中的事情,每一见到我比见到一串明晃晃的铜钱还要欣喜,总得拉着我东说西说,连我都插不上嘴。
要不说习惯是一种折磨,我便被磨得忘了失落,有她陪我说说话,我欢喜的时候还是更多。
我也会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我会因为桂圆的陪伴而忘却青厌离开带来的痛苦,那是不是说明只要我身边能有个活物、能哭能笑能张口说话,这个人是谁就并不重要,那我对青厌的迷恋与钟情会不会也存在虚假。
我只是太渴望逃离孤寂,捉到一条蛇、一个人便疯癫得想要把她留下。
但不是,我十分确信,真的不是。
我思念她,不止是思念她的陪伴,她这大半年来和我说的话甚至都不及桂圆一人一天下来往我耳畔倾注得多,我怎么可能因为她的沉默而割舍掉她。
我对她的贪慕是漫不经心、潜移默化的,是某一刻颠覆理智的较真,所以我想要她。
所以即使她走了,我也依然忘不掉她。
又朝山腰走一段,我回到药肆,师娘已经备好饭菜,只等我回来开吃。
饭桌上,我和她说起医馆的事:“……今日有一趟车队出去,桂圆说大概是后日回来,师娘有要买的么?”
“不用什么。”师娘头也不抬地回道:“再过不到一月就入秋了,早晨下山的话记得多添几件衣裳,别着凉了。”
“好。”
这样轻描淡写的关心,最近越来越多。
晚饭快吃完,师兄房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师娘停下碗筷,走进去将他扶到桌边,又从厨房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菜粥。
天晴后一月,师兄的咳嗽缓了不少,虽然身子骨看着还是瘦弱得很,但好歹是能下床活动活动了,状况好时便能像现在一样自己拿着碗筷吃饭,不用师娘服喂。
可他并没有多少胃口,随意扒了几口就又回到房间躺着了,师娘收起没吃完的粥菜,晚些时会再送去。
我将空盘空碗一一捡起,来到厨房清洗,师娘在这时又转头回来了,扫着灶台前的一地枯草,而后突然道:
“长雪,我打算……将你师兄送到山下去修养。”
我听后不由停下了手中动作,问道:“为什么?师娘,怎么好端端要把师兄送走?他在山上不是还有我们照顾吗?”
师娘背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踌躇。
“我也是想过很久才这么打算的。你师兄病情反复不定,如今终于好些才有力气经得住下山的路,再晚还不知道能不能走过这一趟。”
也是,师娘要将师兄送走,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能想到的总比我这般粗显的见识要多。
我又问道:“那,师娘要把他送去哪儿?镇子里还是……”
师娘身子微顿,偏过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有个远亲就在这镇子外不远处,届时把鄢佑送去就好,他那边也会有人照顾的。”
撒谎。
我一瞬间就确定了她说的谎话,却没有理由戳破。
她的族亲全部入狱惨死,这不光彩的事情我还是从青厌口中得知的,若师娘问起,我简直百口莫辩。
“……好。”我好不容易把话吞下去,“师娘准备什么时候送师兄下山?”
师娘脸上的笑收拢一些,淡淡道:“自然是……越快越好罢。”
师娘不是打算我与商量,我也没心思干涉太多,只要师娘能够接受,我默默受着就是。
隔日,师娘在师兄房中留了许久,我在院儿里隐约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却也没听得太清晰,等师娘从房中出来后,她面色平静,大约是已经和师兄商定好了时候。
离师兄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师娘在这期间很少令我去镇子里,常与我促膝而谈,不光和我说起曾经在镇子里遇见的病情,还说起了些镇子之外的奇闻异事。
就好像,她想把她所知道的事一股脑杂糅成团,尽数相授于我。
就好像……她才是那个即将离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