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炖了鱼,姬发一碗接一碗地舀好汤,瞥到姜文焕和小孩们热络地你一言我一语,又觉得他其实没自己想象得那么孤僻。
姬诵和姬虞知道他要走,难过了,小的那个还掉了点小珍珠。姬诵问他是不是回东边,姜文焕说是。
姬虞不哭了,还变得很好奇:“叔叔,你是不是顺着河漂回去的?”
姜文焕一愣。
姬发跳起来,汤洒到手上,烫得嘶嘶抽气。姜文焕也站起来,找了纸巾给他擦手,姬发手背红了一小片,替没分寸的小孩给人道歉。
臭小子,什么故事都往外搂,等他睡着给他嘴糊上。
姬发支支吾吾,窘迫极了。姜文焕也不计较,他把汤碗放到小朋友们跟前,顺着幼儿思维解释自己怎么从西边飞回东边。他的故事讲得很好,所以姬虞一定要和他分享了一周只能吃一块的餐后小蛋糕。姬诵则是默默把自己的小蛋糕分了三份,一份叉进姜文焕的盘子里,一份塞给弟弟,但他给自己留了点缀着樱桃的那一小块。
三个人捧着盘子排排坐,两个豆丁一左一右围着姜文焕,他个头很高,表情有点呆,姬发碍于礼节,端牛奶过来的时候憋住没笑。
姜文焕嘴唇动了动:“谢谢。”
谢什么?姬发没明白。
送姜文焕去机场的活由姬发亲自接手,他们心里明白,上次的不欢而散基本可以翻篇了。不巧的是当天有大例会,姬发得去露个脸。零下的天气,不可能让姜文焕在车里干等,于是姜总又一次踏进了西岐大厦大门。
姬发递了个眼色,有人主动迎上前,引姜文焕去休息室,他跟着去了。隔着几米远,姜文焕回头,接住姬发歉疚的眼神,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
休息室面积有一个会议室那么大,墙面贴了隔音材料,陈设皆是暖色调,有茶水机和零食柜,甚至有一面书架,摆满了企业类的书籍杂志。领他过来的员工给他泡了杯茶,顺便聊了两句,他才知道休息室是姬发刚进西岐时提出修建的,书是公司内部人员的自发捐赠。
姜文焕甚至在书堆中看到了一本《资本论》。
……有容乃大啊。
带他来的人出去了,整个空间留给姜文焕,他端着茶,目光来来回回扫过书架。
书架旁的橱柜抓住了他的注意,那里七零八落地扔着些杂志,搞得他强迫症发作,颇为手痒。起初他忍了一下,然而算算时间,他们过半个小时才出发,膈应死他是足够了。
他忍不住瞟了那堆书好几眼,都是些财经杂志,大概也不涉及什么西岐机密。姜文焕天人交战半分钟,发现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人物居然还是殷寿。
姜文焕终于忍无可忍,按杂志类型、发行时间分门别类地收到书架上。
书堆清到底,最下面压着本书,花花绿绿的童稚配色,拿起来一看,居然是本育儿书。
随手一翻就翻到折角的一页,其中一条“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样”下重重划了波浪线,有遒劲字迹加以批注:希望老大以哥哥为榜样,不要再和弟弟抢玩具,也不要再嫌弃弟弟是笨蛋。
一看就是姬发写的。
往下有一道笔锋相近、仔细看却更为行云流水的小字:孩子赖床,随了谁?
他突然就不笑了。
粗略翻过一遍,整本书都零零散散地落下批注,多数是真心实意的感悟。有的观念太陈旧,姬发还会特地标出来驳斥一番。姬发的确是个较真的人。他写下的每道批注后,都跟着那同出一脉的笔迹,或是认真发表见解,或是一个简单的笑脸。
姜文焕想合上书,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却克制不住地翻看着。
最后一页没有内容,但有人画了一个巨大的爱心。
他走到书架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终于动了一下,然后将这本书塞进了最角落的缝隙。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姜文焕回头,看到是姬发,他呼吸起伏,大概是匆忙赶来的。
“咱们走?”姬发说。
“好。”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随意聊着天。姜文焕突然提及西岐的休息室。
“挺有意思的,我也想在东鲁弄一个。”
“那个啊,我随便弄的,不难。”姬发给他传授经验,“你找个采光好点的会议室,加点潮流元素和软装,摆些书架桌椅茶水机什么的就行,还可以买点小零食。弄好记得开两天窗户,散散味儿,平时搞个团建活动什么的也挺方便。”
“你怎么想到要搞这个?”
姬发耸耸肩:“我那时候被老爹喊回来守家。不过啊,有我哥在,哪还用得着我操心。我又跑不了,就巧立名目鼓捣了个休息室,以人文关怀之名,行划水摸鱼之事。”
“摸鱼?”姜文焕失笑。
“偷偷玩游戏啊。”姬发理直气壮,“要是被逮到,那就通报批评,我脸皮再厚,也不是那么厚的。但学习就不一样了,西岐一直鼓励钻研,我随便架一本厚厚的财经书挡着,手机往后一藏,游戏能玩一整场。”
这哪是摸鱼,都快成捕鲸了。
“……聪明个鬼。”姬发颇为脸热,“有次游戏被翻盘,气得我脸色太严肃,结果被宣传部拍了照片,直接写进宣传材料里,配文是‘作为高层不忘初心,刻苦钻研,锐意进取’。这报道红了以后,我还荣获我爸一句点评。”
“什么?”
姬发深吸一口气:“宣传得挺好,下次别宣传了。”
那几天姬昌满脸都写着“我都懒得拆穿你”的表情,在老爹谴责的眼神下,姬发实打实难受了一段日子,人也老实了,兢兢业业给家里打杂。
姜文焕也笑:“休息室书挺多的,我还看到了哲学著作。”
“是吗?”姬发挑挑眉,“我好几年没去,他们居然还看起哲学了?”
“为什么不去了?”
姬发眼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了。
“没空。”
以前,休息室的娱乐时间是他耐得住性子坐班的第二大盼头,第一大盼头是和他哥一起上下班。伯邑考不忙的时候,会绕一圈带他去早市或晚市,兄弟俩会背着家里人偷偷买小吃,兵荒马乱,像早恋的学生小情侣,紧张又刺激。
都是琐碎的小事,他没和姜文焕再说下去。
到了机场,姬发一路送姜文焕进机场安检口。
他伸出手:“保重。”
姜文焕回握:“保重。”
三个小时后,姜文焕落地东鲁。
曹宗来接他,神色难掩焦灼。
他压低声音告诉姜文焕,殷老板马上要来东鲁。
殷寿对他无视催促、拖延回程的行为很不满,虽然姜文焕在西岐也没耽误殷商的活计,但不重视命令比命令内容本身更令殷寿恼火。姜文焕做了些准备,但改变不了东鲁的被动境地。
殷老板到的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姜文焕迈进办公室,正与坐在他位置上的姑父打上了照面。
殷寿背对着窗户、正对着来人,姜文焕所能见到的唯有他投下的阴影。他花了几秒时间,将记忆里的相貌贴上面前这个人的脸。
桌上很乱。这里有全东鲁的机密,现在它们都敞开着,横尸在姜文焕面前。
殷寿看到他,面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像世间任何一个和蔼的长辈。他说:“文焕,好久不见。”
他打量着站直身体的姜文焕,语气颇带着些怜悯:“瘦了,看来在西岐不太顺利。”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姬发,那头小狼崽子,和我这个做老师的一直不对付。你为我做事,他应该很难放得下芥蒂。”
姜文焕垂目。
顶层清场,办公室大门紧闭,两位大人物在里面待了足足半天。
殷寿起身系上西装纽扣,他怀念般说道:“你都这么大了。还记得你的父亲吗?还有你姑姑。他们离开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能想起他们死前的样子。”
殷寿看了姜文焕一眼,满意地笑了:“你也没忘,很好。”
东鲁上下并没有叛离的迹象,姜文焕滞留西岐更像是耍气性,他还是那个眼看着父亲死在面前也只会流着泪磕头的小孩,沉默、胆怯、无条件服从殷寿的命令,这些都极好地取悦了殷寿。启程回朝歌时,是一个无风的艳阳天,姜文焕带着东鲁一众人等为他送行。上车前,殷寿转过身,当着许多人的面,奖赏般地拍拍姜文焕的脸。
一片寂静。
目送殷寿远去,姜文焕神色如常,打发走在场的人,独自回到办公室。
他关门落锁,拉下百叶窗和遮光帘,确保房间里密不透光后,他扯松领带,把自己整个摔在绒面沙发上。
世界上最绝对的自由是死亡,追求这种自由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他的勇气早已被血仇家恨所吞噬,留给他的选择只有装死。
但老天爷偏偏要和他对着干——茶几上摆设电子日历,突然滴滴作响。
姜文焕笑了一声。
人倒霉起来,连几秒寂静的独处时光都享受不到。
他放下遮在脸孔上的手臂,拿起日历。屏幕弹出一条行程,一闪一闪,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文焕生日,需问候。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姜文焕坐起来,按掉提示,日历弹回初始界面。
这应该是老爸设定好的年度日程,每年的今天都会弹一次提示。
老爸的办公室被殷寿霸占了——虽然殷寿不常来,多是他去朝歌拜见,但他还是想办法弄出了些遗物。
这款老气横秋的电子历,在他桌上摆了好几年,他没怎么碰过。
不光是它,老爸用过的文件夹、水杯之类的旧物,姜文焕都没动过,只是搬进自己的办公室,一股脑儿地塞进一个专门的抽屉里。
他刻意忽视了它们这么多年,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这些老物件里暗藏的玄机。
生日……
想到生日,舌尖先于大脑记起了奶油蛋糕的香甜味道。最近一次尝到这种味道,还是在千里外的岐山,那是一块草莓味的饭后甜点。不知怎么的,姜文焕忽然非常想给姬发打一个电话。
他想问问清楚,姬发买的蛋糕是什么牌子的。
凭借姬发的聪慧,定能猜出他的真实意图,姜文焕就会收到一句略带惊讶的“生日快乐”。
更大胆的想象中,他还会收到一个好心人为他订的蛋糕。不过,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拨号键的那一刻,理智占了上风,他放下手机,去把玩那台电子日历。
彭祖寿推开门的瞬间,差点以为要自己瞎了。
他定了定神,终于在一片昏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线,那是反射在他老板脸上的电子屏光线。一时之间,除了一张映着幽光的俊脸,整个屋里见不到一丝亮光。
彭祖寿腹诽道:长得帅,也不能像鬼一样糟蹋啊。
彭祖寿放下手中的东西,试探着问:“老板,您相信光吗?”
姜文焕抬起头。
彭祖寿诚恳地劝道:“不信也得信啊,咱是人,人要活在阳光下的,不能这么捂着。”
姜文焕已经翻到“文焕十八岁生日,今日提早下班回家庆祝”的记录,他把电子历倒扣在桌上:“有话就说。”
“是夷方。”彭祖寿给姜文焕看他搜集到的资料,“他们宣布了明年与殷商的合作,与我们的重头业务有所重合。”
姜文焕迅速浏览了一遍,心中已然明了。殷寿虽未直接发难,但姜文焕偶然表现出的“叛逆”提醒了他,足以让殷寿意识到不能放任东鲁坐大。所以用东鲁最敌视的夷方,借夷方来打压、分化东鲁。倘若他猜得不错,殷寿下一步便是要逼夷方、东鲁鹬蚌相争,殷商好坐收渔利。
更长远来看,一旦姜文焕表露出任何异心,殷寿随时可以抛弃他
姜文焕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层,毕竟在殷寿眼中,任何人都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他也不例外。现在的东鲁还有可以榨取的用处,待到它风光不再,随便一场意外就能让他命丧黄泉。
他迟迟不开口,彭祖寿心里也没底。
“老大……”
“你先出去,”姜文焕缓缓道,“我再想想。”
彭祖寿默默退出了房间。
姜文焕的眼睛仍盯着扣下去的电子历。
他嘴上说要想想,实际上思绪混乱如麻,心中的某个角落被激烈的情绪撕扯得生疼。他根本想不出任何对策,只有过去的经历在头脑中忽闪。
他忽然想起西岐那间休息室,和无意中翻到的那本育儿书。姬发每天都会经过那里,他却说自己好几年都没空进去,任由那些旧人旧事蒙上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