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惩罚

繁体版 简体版
甜蜜惩罚 > 【封神同人】鎏金岁月 > 第16章 青山如黛草如烟

第16章 青山如黛草如烟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黄昏,明月。路灯亮,声渐悄。

东地最豪华的海滨乐园,不似往常那般在入夜后归于沉寂。园区昨晚在官网发布通告,今夜将举办一场游园盛会。于是,这片海滨仅在日落后沉寂了不长的时间,就又重新喧哗起来。

有演出,就要有观众。人太少,显得太刻意;人太多,就不美了。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乐园方面没做活动推广,活动名额限量,并且仅对会员开放抢票入口,严格控制了流量。

姜文焕对这些安排挺满意。

曹宗铺开的阵仗挺大,临时设置了海滨集市,还特别安排了玩偶表演、烟花秀、灯火秀,完全满足了大人和小孩们的喜好。

离乐园开放还有二十分钟,两大两小出现在乐园的高级通道入口。今晚带孩子来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夫妻,无论从相貌还是组成人员上,这队“四人组合”都十分惹眼。

工作人员正在检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四张游园卡:“两张成人卡,两张儿童的。”

周围乱糟糟的,递票的男人说话声音不大,入耳莫名的熟悉。

检票员下意识去看。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白T恤外面套着件天蓝色的开衫,休闲牛仔裤束着条棕色皮带,很难看出是三十多岁的人。他的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出挑,气质却极少见,像极了仲夏夜的一湾海面,沉沉地映出皎洁的月。

即使是这样平静的海,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掀起滔天风浪。

这是东鲁集团的新任董事长,经历了半年的整改,东鲁上下没人不认识他。

检票员连忙接过四张游园卡,一丝不苟地刷好,又双手递回去。

四人都通过闸机后,检票员又偷瞄起跟在姜董事长后面的大人和小孩。两个小男孩里,个子高的那个紧紧牵着大人,看那眉眼,以后肯定是个小帅哥;个矮些的就挺调皮,大人险些抓不住他。

领着他们的大人跟在后边,正与带头的姜文焕聊着什么,他们看上去似乎挺开心,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姜董都多了几分笑意。

那个大人……仪表不俗,神采奕奕,黑T恤外是一件深蓝色牛仔外套,衬得头发乌黑、肤色略苍白。同样是深色的牛仔裤,勾勒的双腿修长,只是小腿的裤管处残留着半个灰扑扑的小脚印,估计是小孩疯玩、不小心踢的。从检票员的视角看去,显得有些滑稽。

个子矮的小孩突然蹦起来。

“好多人啊。”

姜文焕满脸歉意:“限四千人入园的,没想到这么……”

他暗自咬牙:曹宗这家伙,帮他追人也不忘公司前途。靠这场活动大赚一笔不说,还向东地许多高层送了二十张特别门票——这是借他追人的花,献那些位高权重的佛。

要是坏了事,他非扣光曹宗这个月所有奖金不可。

“别在意,”姬发兴致不减,“起先那么冷清,我都担心……现在多好,人多热闹才有趣。”

姜文焕的心落回肚子里。

被晾在一旁的小孩们左看右看,眼珠滴溜溜转。

大人们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还非要在乐园门口说,没一个靠谱的领他们进场。错过演出可怎么办呀!

姬虞哭丧着脸,求助地看向哥哥。

他哥当机立断,拧了他爹一把。

“嘶——姬小诵!你翻天呐?”

大儿子默默扛下所有:“爸爸,我们还看不看演出了?”

姜文焕赶忙领他们进去。

舞台演出位置就在乐园的巨大摩天轮正前方,不难找。难的是去那儿要穿过海滨集市,集市通道窄、人流大,一行人要走走停停一路,才能挤到最佳观赏位。

姬诵得了个子高的济,能从人墙的缝里穿出去,抓牢点就行;姬虞岁数小、个子矮,得人抱着,否则就会被挤到海边去。

姜文焕换了个位置,他跟在这家人身后,护着大人和孩子,免得他们磕了碰了。

其实他本想帮姬发分担一个孩子,但姬虞难叫人放心,姬诵又不乐意,两个小孩扭捏得像毛毛虫,大人们只好作罢。

有人被撞了一下,往姬发的方向倒,姬发受到波及,只顾得上护住孩子,直挺挺向后倒,正倒在姜文焕身前。

姜文焕一抬手,牢牢护住大人和小孩。

骂声、争执声此起彼伏,姬发道了声谢,将孩子们看得更紧了。

姬诵站稳以后,似心有所感,扭过头,看了一眼给他们保驾护航的姜叔叔。

姜文焕对上姬诵的目光,安抚地笑笑。

姬诵转了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这时,方才起争执的人动起手来,人群起了骚动,掀起一阵人浪。现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出动,维持住现场秩序。骚动平息后,姜文焕再一看,姬发一家已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去了。

入了夜的海边有海风徐徐,尚算凉爽,然而姜文焕凭空冒出一身汗,不知是被挤的,还是被急的。

参照海滨乐园的标志,他评估了自己的方位,应该是往前被推出去了五六米。姬发带着孩子,不可能会在人流密集处逗留,所以……

他转身向外走。

人群中不乏穿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姜文焕统统视而不见,他一寸寸拨开人流,焦急地寻找着。被推开的人们发出不耐的抱怨,他也都充耳不闻。他力气不小,却仍然被人潮裹挟着,被迫向前移动了十几米。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到了。

艰难地钻出人浪时,他的视线先他一步,越过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捕捉到一大两小。

是姬发和孩子们。

他们背对着他,站在沿途集市的泡泡小摊前。他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奋力拨开人群,奔向那无人在意的角落。

姬诵和姬虞正忙着较量谁吹的泡泡最大最圆,姬诵以年龄优势占据上风。姬发揽着他们,却注意到摊主诧异的目光。

回过头,是姜文焕。站在他身后,满头大汗气还没喘匀,开衫后背处全湿透了,看上去颇为狼狈。

“我……我们是在这和你走散的,所以……就在这里等了。”姬发像咬到了舌头,“我打过电话,但你没接,可能是人太多听不见……抱歉。”

虽然不完全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内疚。

姜文焕猛地朝他伸出手。

姬发惊了一下,退后半步。

姜文焕的双手停滞在半空。

大概过了有几秒钟,他的一只手垂下来,仿佛无事发生;另一只手则转了个方向,拈掉姬发衣领上的一片塑料。

普普通通的小动作。

不再像是一个拥抱了。

姬发哽住,又猛地侧头,不轻不重地揪住姬虞的耳朵:“你敢把玩具包装袋糊你爸领子上?嗯?”

他压根没使劲,姬虞却哎哟哎哟地叫。

小戏精。

“孩子还小,别生气。”姜文焕的呼吸平复了,又向摊主要了两盒泡泡玩具,分别送给了姬家两个小孩。

“谢谢叔叔!”姬虞很高兴

“谢谢姜叔叔。”姬诵偷瞥爸爸的表情,这个小大人,见爸爸没有不赞同,才敢收下礼物。

他们待得有些久,摊主认出了姜文焕,正想要退钱免单,姜文焕向他摆了摆手,带着大人孩子离开了。

人太多,姬发还是要分一个孩子给别人牵。姬发不好把姬虞给他——太皮了,思来想去,询问姬诵愿不愿意跟着姜叔叔。

姬小诵同学这次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走了半程,姬发用余光盯了半程。也是奇怪,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怕生,长大了也挑人,入园时还不肯让姜文焕带,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便又肯了。

他瞄了一眼姬诵抱着的盒子。

不会是被这种五块钱一个的小玩具收买了吧……

姬发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教育。

好像也反思不出什么问题。

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结论——缘,妙不可言。

路过卖椰子水的摊位时,姬虞眼尖,叫唤着想喝。姬发是不爱让孩子们碰路边小吃的,怕吃坏肚子,但……

他的余光偷偷摸摸落在某人湿透的脊背上。

姬发叹气:“一人一个,我请客。”

姬诵不同意,他急着看烟花秀,再慢点就赶不上了。可姬虞好不容易才求到爸爸一次首肯,哪里肯放弃?眼见到嘴的椰子飞了,他气得跳起来去挠他哥。姬诵也是有脾气的,一张小脸拉得老长,警告弟弟的神情十分严肃,俨然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不要挑战我忍耐的限度。”

姬虞朝他做鬼脸:“就要!就要!”

当着别人在,姬发强忍住各赏一巴掌的冲动。

姜文焕思索几秒,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没事,喝吧。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儿走很快。但是……那没几盏路灯,挺暗的,你们能接受吗?”

姬发一拽两个崽子:“姜叔叔问你们,行不行?”

“行!我是男子汉,我不怕黑!”姬虞自豪地挺起小胸脯。

“哼。”姬诵不屑地说,“哪有这么贪吃的男子汉。”

姬虞气不过,拉着爸爸的手进谏谗言,要姬发剥夺大儿子喝椰子水的权利,被姬发一句“要么都有,要么都别喝”稳稳镇压。

姜文焕的肩膀一抖一抖,姬发懒得去辨别他是不是在偷笑了——一起玩了四五天,该丢的脸早丢得一干二净。老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

姬发让店家挑了个最大最好的椰子,他扎好吸管、顺手递给姜文焕。

姜文焕接过,手指不小心擦过姬发的手。

他的指尖又像被电流打过,酥麻麻的。

“……谢谢。”他说。

“谢什么?该我谢谢你。”

“……哦、哦。”

孩子们渴坏了,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姜文焕带他们东拐西拐,绕进一条小路,人声与灯光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确实没骗人,这条路几乎没有路灯,只能勉强借远处的游园灯光看清脚下。好在小路平整,还算好走。

姬虞抱着爸爸脖子的手收紧了。

姬发笑话小儿子:“男子汉害怕了?”

姬虞发挥了一脉相承的嘴硬:“哪儿有!”

姬诵记仇,被姜文焕牵着也要拆弟弟的台:“你就有!你前天在乐园城堡迷路,晚上躲在被子里,头都不敢伸出来!”

姬虞气坏了,猛地探出半个身子!

姬发蓦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本能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一面,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压到孩子。

后背猝不及防地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小心!”姬虞差一点要滑出姬发的臂弯,姜文焕稳稳托住了小崽的背。

有了姜文焕的支撑,姬发避免了四仰八叉着地的凄惨遭遇。借着姜文焕的力,他踉跄几步站稳,蹲下身,放下怀里的姬虞。

在姜文焕的见证下,他对孩子们发了有史以来最狂烈的火。

小树不修不直溜,姬发平日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么放肆,但按育儿书的说法,他出门在外也尽量顾念着孩子们的脸皮,打算回家再算账。

倒是苦了他这个当爸的,硬生生忍耐四天。

俩破孩子毫不体谅他的苦心,越来越过分,竟然把他出门前“安全第一”的叮嘱抛到脑后,不分场合地吵闹拌嘴!

姜文焕站在一旁,静静听他教育孩子,还不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像棵看热闹的棕榈树。

他没见过这样……脾气爆炸的姬发,很有趣,想多看两眼。

当然,小孩也是该受受教育。

胸膛处的余温还未散尽,他的手指拂过姬发靠过的地方,嘴角比AK还难压。

姬发算完一笔旧账,缓了口气。姜文焕抓住时机,不着痕迹地替小孩们解围:“演出还有十分钟开始,我们先走吧?晚点回去再说。”

“不看了。”姬发冷声道,“这么不听话,看什么烟花,我看你俩像烟花,一天天净在外头现眼。”

小孩们眼巴巴地望着爸爸。

姜文焕忍着笑:“我特意请你来的,你不看的话,我很伤心啊。”

眼泪汪汪的姬虞在心里为姜文焕挥舞小旗帜:好棒!叔叔好棒!

“……”姬发深呼吸,“走。”

路很窄。他们几乎听不见集市的喧闹声,这说明他们已大大偏离主路。姜文焕在前,牵着姬诵;姬发在后,抱着姬虞。

崽子们静悄悄地贴紧大人,生怕乌漆墨黑的小道藏着吃小孩的坏蛋。

姬虞闭着眼,小脸埋进爸爸脖子里。姬诵看上去十分镇定,果然有哥哥的气派。

——起码表面很镇定。

这么黑的地方,如果牵着他的叔叔是骗爸爸的,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又默默给自己打气:爸爸不会把他交给坏人的。

姜叔叔的手很宽大,而且很暖和,他紧紧地牵着他,搂紧怀里的盒子,又想起家里的模型。

嗯……他应该不是坏人。

走了一两百米的距离,忽有灯光穿透夜幕、跃入眼帘。

出口到了。

钻出小路,他们重新披上五彩缤纷的灯光。姬发回头看,集市主路离他们有相当一段距离。

果真是条近路。

姬虞的嘴巴张成圆圆的O型:“摩天轮……好大……”怎么看都看不到它的顶端。

姜文焕指指摩天轮下的一排座位:“那儿就是我们的座位。”

这排位置正对大海,是角度最佳的表演观赏点。

广播恰在此时响起,演出即将开始,他们抓紧时间入座。

这儿离普通观景点隔了很远,人不多。海风灌进鼻腔,咸涩、潮湿。海面接住了摩天轮挥洒下的点点光芒,粉紫色的星子投进海。宁静的海。

灭灯,奏乐。

尖啸,白光,炸开一片。星桥火树,壶破流浆。

万紫千红散落在天穹。

曲毕,复亮起灯,舞台开幕。草原受到诅咒,猛兽发狂,善良的动物们无家可归,奋起反抗。他们寻找到心里的宝物,爱的魔法拯救了一切。

孩子们都陷进了这奇妙的世界。

姬发也看得出了神。

彩色泡泡炸开的肥皂水味儿,集市上烤鱿鱼的香气。鼓掌声、叫好声,欢快的结束曲目。

姬发一动不动,他的眼里还倒映着姜文焕从未见过的色彩。

是园区音响震耳欲聋,还是五光十色的镭射灯太亮眼?他心跳如擂鼓,似乎要冲破胸膛、伴着鼓点振翅飞出去了。

他再一次恍惚回忆起平平无奇的大学时代。他和姬发经一场误会相识,他去上课,总会从后门进教室,进门就是阶梯教室的最高处,轻易能看清每个同学的背影;路过操场,他会下意识地在场上寻找一个头戴麦黄色止汗带的人;图书馆闭馆后,他也会在某个特定的宿舍前放慢脚步,分辨一个熟悉的声音。

曾经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是在找人啊。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意一个人。

三十岁的他,终于看清了二十岁的自己。

一个傻乎乎的毛头小子,人生第一次远离自己传统、严肃的家庭,摸到了一条青春期悸动的尾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年过而立,才后知后觉地尝到这酸涩又甜腻的滋味。

他期许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是避开利益纠缠、纯粹而平淡的搭伙过日子,还是……还是捡起他丢弃的少年心思,烧起熊熊的火?理智上他更愿意选前者,但他早已陷入了感情用事的境地,莽撞地选择了后者。

从此以后,他会逐渐养成几个说不上好坏的习惯:会在人堆里不停寻找一个身影;会在看到小麦时会心一笑;会在听到西岐的消息时放下手里一切工作,判断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这样也不错。

姬发眨眨眼,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像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脸,直直撞上姜文焕的视线。

瞳孔骤缩。

姜文焕避也不避。

姬发似乎确认了什么。像是要被姜文焕的眼神烫伤,他仓促扭头,磕磕绊绊地道谢:“谢了,那个……太、太晚了,我们……我们回去?”

“不再逛逛吗?”姜文焕像察觉不到姬发的窘迫,“集市还有一个多小时才闭市。”

小孩们自然是不肯回去的。姬发推脱不掉,硬着头皮玩了一路。他用孩子当“隔板”,隔绝掉许多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闹心得要命。姜文焕却一切如常,像无事发生。

真叫人牙痒。

当晚,姬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伯邑考离世后的多年里,他做过不少梦,但真正梦到哥哥的次数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场景大都不美好。每次清醒后,他都会记录下内容,使这些“可贵”的梦能免于被遗忘的命运。

虽然它们本身就足够难忘。

一片海,海水是黑色,卷起千层浪,拍碎在岸边满是孔洞的礁石上。

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乌云浓浓地压在顶上,几欲擦出电光。

他丝毫不惧可怖的浪头,执意从礁石制高点向下望。在他梦里,哥哥出现前的画面尤为恐怖,但因为是哥哥,姬发从不害怕。

他望眼欲穿。

海中央立着一个人影,人影身上爬满大块大块暗红色的花纹。他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瞧。

那不是花纹,是血。

那个人浑身流着血。

他立刻要跳下去,从礁石上跳进海里,但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他向后退,后方没有障碍,他疯了一样从礁石上跑下去,脚踩进沙子里,越陷越深,越陷越冷。

沙子越来越湿。

他纵身一跃,扑进海里。

海水刺骨,他恍若不觉,拼尽全身力气向前游,一朵浪打来,将他卷回岸边。他看到人影转身,面目不清,只露出一双温润如星的眼。

他要救他。浪花退却半刻,他抓住机会,再次跃进海中。

浪头又将他卷了回去。

哥哥的身影离他更远了。

姬发不明白,他只是想救下哥哥,想再投进他的怀抱,再听他说一句话。一次也好,梦里也罢,他为什么做不到?

他绝望至斯,几近生恨。

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懦弱,恨自己当初不能随逝者而去。困着他的责任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他太看得起自己了,难道他不在,西岐就会分崩离析吗?孩子就不会长大吗?

狂风怒号,掀起滔天巨浪,正兜头向他砸下。

他卸下浑身的力气,近乎报复地想:来吧,让我死在这片有他的海里。来吧。来吧。

一双带血的手推了他一把。

胳膊一痛,仿佛被什么人拽住了。

姬发神魂归位,便觉得眼仁儿干涩刺痛,是好一阵没眨眼的缘故。再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栽到了床下。

另外两张床上,两个小孩睡得比猪沉,浑然不觉老爸干了件丢脸的事。

监护人的脸面尚存,他舒了口气。

涛声阵阵,流过玻璃窗,洗刷成闷闷的音色。海潮一波接着一波,规律的节奏变成了一把小刷子,刷掉从梦中解脱后未消的余悸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

凌晨时分,除了潮汐涌动,海边的一切都安静地昏睡着——安静得可怕。

海滨不似城市,没有高楼大厦的光污染,没有路灯搅扰,抬头就能望见星星。

星星。

在有关乡下老家的零碎回忆中,日落时分才是梦幻的开始。吃过晚饭,夜里漆黑一片,他就可以和某个人挤在院子里那把摇摇椅上,数着无穷无尽的星星,聊着说不完的话。

那时他还年轻,很年轻,他着急地和身边的人们分享他的远大理想,坚信没有自己不能改变的世界。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能改变的,必然是因为他不够努力。那时的他太过肤浅,从不把生存和死亡放在眼里。

哥哥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他束手无策。

他恨殷寿,自然的。恨得锥心刺骨,恨到想生啖其肉。殷寿死了,前尘作废,他甚至不能重提哥哥的事,因为这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闻仲和他谈条件,要他不再提伯邑考的时候,他居然、居然答应了,他为自己感到可耻。

现在,殷寿死了,他还能怪罪谁?又要被迫按捺什么冲动?

他已然无能为力。

姬发将脸埋在掌心。还有一个人,他还可以放开去恨一个人。

他恨自己。

他恨。如果他不曾偏信殷寿、不曾逃回家,如果他再谨慎一点、再周全一点,如果他那天及时甩掉殷寿的人赶回家、不让哥哥为他担心,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那些悔、那些怨,积压了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梦醒了,它们便逃进了不远处的大海中,伴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心头。

一墙之隔,姜文焕侧身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

他做了个梦,梦见姬发悬在崖边,漆黑的海面掀起高塔似的巨浪,近乎要将他卷进海水中。他喊,用尽全身力气,姬发却怎么都听不见。他从悬崖坠落,浪裹住他。姜文焕奔进海里,风浪太大了,他慌乱间抓住了一只胳膊。

姜文焕狠狠一拽——

他醒了。

他坐起身,缓了一会儿,收拾了满地的枕头被子。他下意识去摸烟,忽然想到自己戒烟好几个月了。

隔壁阳台亮起灯光。

别墅里住的除了他,只有姬发和他的孩子。他们就住他隔壁。

他怕惊动人,便倚靠在玻璃门上,静静地观察。

姬发在阳台待了很久,深更露重,他甚至不记得披件衣服。

他一会儿垂着头,一会儿扶着额头。又过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姜文焕跑出房间。在他将要叩响隔壁房门时,又停住手。

昨夜的姬发躲他躲得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清楚,姬发会慌,恰恰说明他不是一厢情愿。他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时难以接受。

推己及人,姬发也需要时间。这不难理解。

他在心中一遍遍复述曹宗的话,不能急,不能逼得太紧。

他回房了。

异样的情绪仍裹挟着姜文焕,他很想问问姬发,现在还会不会犯心绞痛。

第二天,姬发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一切活动,闭门不出。其实他更想马上离开,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东鲁方面将在临行当日举办商务宴会。他悲哀地想,责任心真是他一辈子甩不脱的镣铐。

一天过去了。

姜文焕没有再给姬发逃避的时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极为脆弱,如果这一次不能捅破它,后果不堪设想。

“姬发,我有话要和你说。”

“明天再说吧,我们要休息了。”姬发脸上挂着笑,手指紧紧抓着门沿,随时准备好关上门。

“不行,”姜文焕看出他的意图,手掌死死抵住门,“必须现在说。”

姬发脸色微变。

“爸爸!”姬虞等不及喊他,“你还没给我们讲故事呢!”

“……你看,真不方便,没骗你。”

姜文焕默然,收回了手。

门关上了。

门缝中透出的光照在姜文焕脸上,越缩越窄。渐渐地,他看不到姬发的脸。

灯光被关在了门里,他被关在门外。薄薄的木质房门,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明天,明天一定要说,不能再拖了。

但姬发没有给他明天的机会。

太阳在海平面升起之前,他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东鲁,只留给姜文焕一封匆匆写就的感谢信。

他改签了最早飞西岐的航班,小孩们打着瞌睡,小鸡啄米似的,小脑袋一点一点,他一手提一个,紧赶慢赶赶到机场。他找到航旅会员的VIP休息室,终于能腾出手来打个电话。

东鲁原先安排了午宴,准备结束后再送他到机场。他这一走,别人的精心准备都要泡汤。

这很失礼,但他没有更好的应对举措。

姬发致电曹宗,胡扯了个西岐临时有要务的借口,说了些表达感激、抱歉之类的套话。曹宗反应平平,语气甚至算得上冷漠。

“好,那就这样,有缘再会。”

曹宗挂了电话,像往常一样,夹着包出门、下楼,开车到东鲁,进办公室。

落座后,他先通知行政人员取消中午的商务宴会,又和董事长助理核对今天的行程安排。

“取消了?”助理诧异道,“姜董没通知到我。”

曹宗脑筋一转:“姜董来了吗?”

“没来……电话也打不通。”

他心中哀叹:又得去给人当知心大哥哥了,不给误工费的那种。

曹宗改了早上的行程,开车出去了一趟。他的车速压在超速的临界点,直奔城东。

越向东走,高楼大厦越少,水汽越重。这样的环境变化,意味着他离海岸越来越近。他开出大路,娴熟地拐了个弯,抄进一条小路,左突右奔几回,再绕了小一圈,终于到达姜家的海滨别墅。

姜文焕的车停在院子里。

大门没锁,他径自摸上二楼,在最大的主卧找到了他家董事长。

董事长正冲手里两页白花花的纸发呆。

他瞟了眼卧室,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寒酸的单人床——姜文焕知道姬发在训练孩子们分床睡觉后,专门搬走大床,搞了这么一出。

相比这出,他在自己家睡客卧的事倒还显得正常点儿。

“喂!”他一跺脚,大喊一声,“董事长带头旷工,CEO来逮人了!”

姜文焕不理他。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