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往屋里走,一屁股坐在姜文焕旁边,一点也不客气:“明白人家意思了?”
姜文焕不回答。
他脖子一伸,鬼鬼祟祟地瞅纸上的内容。姜文焕手一挡、一撇,拧着眉毛瞪他。
“哟?这么在乎?还护着不让看?”
姜文焕懒得搭理他,把那信纸照着痕迹折成原样,又塞进同样简陋的“信封”里,小心收进口袋。
瞧他那宝贝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决定东鲁命运的重要文件呢。
曹宗看得分明,那信在白纸上写的,信封也是白纸折的。放在黑心小卖部,这白纸撑死能卖两毛钱一张。
且不论别的,昨儿夜里的烟花秀,一百万都打不住。
真造孽。
“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到这一步,曹宗也算有了说真心话的底气,“你俩这……确实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这回姜文焕开了尊口,却是在反问他。
“……”
曹宗没法回答。
难道要他说,哪儿哪儿都不合适吗?他还没活腻。
姜文焕偏就不依不饶。他坐在姬发临走前收拾整齐的床铺上,一手撑着下巴:“你说吧,我不会公报私仇。”
曹宗两手插进口袋:“你要问我,我说不出口。我建议你去大马路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路人才是最客观的。”
他的意思是,不会有人赞成他的想法。
姜文焕不是不明白,原因他也清楚,可他只想听一句反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们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以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伴侣一样,一起组建家庭、相扶到老。
实际上呢?
姬发识破他的心思后,便对他避之不及。
莫非真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不信。
“文焕,你三十出头,也是该成家的岁数。按理说,你有了中意的人,我们是应该帮你、祝福你。”曹宗揽住他的肩,“你是有想法的人,我们想说的,你肯定都想过。”
姜文焕的感情生活单薄得可怜。姬发就不同了——未婚生子,还生俩!
这些时日,曹宗也没闲着。他私下调查姬家有一段时间,没查出有关孩子父亲的任何信息。保密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情。
别看姜文焕这会儿上头的样子,就算他什么都知道,等荷尔蒙催生的激情退却,他的心胸能继续宽广下去吗?
至于姬发……
先不论他那神神秘秘的“情史”,这么多年里,他视无数狂蜂浪蝶如无物,心无旁骛地游走在家和公司间两点一线,他要真是花岗岩做的石头心,就凭姜文焕,能撬开多大的缝?
就算撬开了,姬发能彻底忘却前人吗?
他的心里塞满了那些个累人的情,留给姜文焕的能有多少?
文焕这个死犟的性子,一旦认定了谁,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然而情之一字,并非一味付出就能换得。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曹宗不信他没想过这些。
还有姬发……
虽然很不仗义,但姬发告诉他要走时,他其实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姜文焕,他是没招了,也就只能将划清界限的期望寄托在姬发身上。
姬发的“知趣”叫他放心。
说难听点,若是他立马接受了文焕的感情,他反而还要担心西岐是不是在背后琢磨什么坏主意了。
抛开利益因素,姬发的拒绝的确在情理之中。看他那样,曹宗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姬老板准是割舍不掉前事,忘不掉旧人。
曹宗不懂姜文焕到底看上姬发什么,姑且猜测“患难情谊”的成分居多。牧野之前,他出逃求助,发出去的讯息都是石沉大海。也难怪,那时殷商已是岌岌可危,东鲁也受其牵连。只有西岐,一接到通讯,立马赶了过来。
性情之人,最忆旧情。一辈子还长,忘不掉旧人、对不起新人,怀揣着愧疚的、拧巴的日子,一日一日地煎熬,谁能受得住?
他特意让姬发带孩子前来,就是为了提醒两人这一点,免得他在姜文焕的穷追猛打之下草草答应了,生出无穷的事端。
他很感激西岐的恩情,也承认姬发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感激归感激,于他而言,东鲁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姜文焕“一叶障目”,那他就做揭开那片叶子的恶人。
曹宗嘴上安慰着,姜文焕安安静静地听着,手里摩挲着那封仓促下写就的简陋信件。他将这些看在眼里,以为经此一遭,姜文焕真的吃了教训。
可他错估了姜文焕的脾性。
姬发离开东地不到一周,网络上不知何时爆出东鲁、西岐不和的新闻,传言甚嚣尘上,两方公司的股价都抖了三抖。
太颠是合作项目二把手,可没他上司那么讲礼数。曹宗还在应付殷商时,手机就振个不停,只好关机。结束后一开机,三十多个未接电话。
他暗道不好,抓紧回了电话,对面秒接。
太颠单刀直入,夹枪带棒:“闻听曹总荣升东鲁CEO,大忙人啊,连股价都不在乎了。”
曹宗还要点脸,又搬出那套车轱辘话来回解释。太颠冷冷地打断他:“少跟我扯淡。我们董事长是你邀请过去的,东地是你们的地盘,传出什么不都是你们说了算的吗?奉劝你们趁早解决这事,你好我好,大家过年;解决不了,我亲自会会你们东鲁。”
曹宗没来得及说句话,电话就挂了。
曹宗:“……”
他四下里看看,所有员工都去开紧急会议了。
点太背了,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
又过了几天,传言闹得更凶了,他却连传言的源头都没找到。
这不合理。
电话又响了。
这次的来电人是吕公望,项目一把手。寒暄过后,他委婉地问:“东鲁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初在西岐养伤,是留守岐山的吕公望照料的他,两人算半个朋友。曹宗坦白道:“我们在压,但压不下去,从哪儿传出来的也没查到。西岐有什么线索吗?”
自然也是没有的。
双方都受了严重波及,既然都无从获利,便可相互排除嫌疑。他们将各自的竞争公司摸排了一遍,都找不到确切的证据。
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惹出集体诉讼的乱子。到那时候,挑头办事的东鲁、西岐,哐哐砸钱的殷商,三方人马全都要喝西北风。
他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
没见到人。
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疯狂加班小半个月的董事长却不见踪影。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曹宗去找董事长助理,助理回答:“董事长外出公干。”
“去哪儿了?”
“不清楚。”
“多久回来?”
“不确定。”
敢在他面前放屁,定是有人交代。
曹宗一拍桌子,震得玻璃哗啦啦响:“是不是去西岐了?”
助理不答。
“股东们要求他出面澄清,他撂下这堆烂摊子跑了?就为了他那点破事儿?”
助理摆出那副跟姜文焕如出一辙的扑克脸:“姜董说,请您坚持两天,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信他个鬼。
曹宗气极反笑,姜文焕看穿了他的小动作,专门闹这一出报复他呢。看他没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安抚这个、安抚那个,亏他还怕姜文焕难做,自己一力扛下诸多责难。
有病,真有病。为了追个未婚带两娃的男的,连自家基业都当儿戏,市值说蒸发就蒸发,股东爱跳脸就跳脸,眼都不带眨的。
遇上这种领导,他这位置坐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卸了CEO的臭帽子,学彭祖寿长期出差,权当是疗养身心。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总裁助理又重复了一遍:“您放心,董事长会解决好的。”
“你倒信任他。”
曹宗愤然离去。
走到十步开外,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姜文焕大动干戈,真的只是为了去西岐吗?
还是说,他在暗中筹谋什么?
姬发也很想问姜文焕这个问题。
“你来这里做什么?”
“命。”姜文焕脱口而出。
姬发:“?”
姜文焕:“是不公平的命让我来的。”
姬发:“……我给你买机票,送你回去,公平吗?”
姜文焕乖乖认错:“对不起,我乱说的。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决定东鲁和西岐前途的事。”
姬发当场就要给他订回家的票。
“我说的是真的,我有办法解决最近那些传言,”姜文焕神色凝重,“东鲁和西岐都找不到传言的源头,我猜测,问题可能出在殷商。”
不像是在开玩笑。
事关重大,姬发严肃起来:“你表弟和你说了什么吗?”
姜文焕摇头:“他还年轻,有些人他对付不了。”
邓婵玉是找过姬发,但也只是询问前因后果,并没有苛责他手下的西岐拖后腿,但也没透露过这方面的消息。
如果姜文焕说的是真的,那么邓婵玉很可能是在从他这儿找线索,想要揪出内鬼。
“据我所知,殷商已就违规问题开了好几个高层,效果嘛……”姬发的指节抵住额头,“你的办法真的有用吗?”
“殷商的内鬼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姜文焕放下咖啡杯,“我的办法很简单,但也可保我们——高枕无忧。”
前提是姬发愿意配合他。
西岐公关部也要配合他。
两天后,太颠在二手烟缭绕的公关部,盯着修图师一帧一帧地修照片,糊的丑的一概删掉。当然,两个人颜值放在这儿,照片几乎都是糊的,没几张丑的。
辛甲和吕公望闻讯赶来,力求吃到第一手瓜。
辛甲拿起一张相片,照片里,他们老大正和东鲁的姜董共进午餐,两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就是融洽过头了。
落在一帮知情人眼里,简直是暧昧。
“啧啧,”辛甲甩甩照片,“手段高明啊。”
以公务为借口,迫使责任心深重的姬发天天陪他游玩,还要人拍照片散播出去,以此方式击破不和传闻。
要说姜文焕没点以公谋私的心思,他是万万不信的。
吕公望接过照片。
匆匆看过一眼,他便高高扬起眉毛。
太颠对所有照片不做任何评价。作为此事的受害者之一,几日来,他都在紧锣密鼓地调集公关力量处理此事,连修图都亲自抓。公关部的总监跟他结了仇,在厕所见到他,都要跑别的楼层另找坑位。
别说八卦,现在他看见姜文焕和姬发两个人的脸就想吐。
吕公望精准地翻出一张勾肩搭背的照片:“这张会放出去吗?”
“不会。”太颠有气无力地说,“刚开会研讨过,说太亲密很容易引发其他类型的不良传闻。”
“喏,”吕公望把照片递给辛甲,“远来都是客,要不把这张送给姜董吧?纪念东鲁和西岐亲密无间的伟大友谊。”
辛甲哈哈大笑:“还友谊呢?我敢打赌,人家拿回去就贴床头了!”
太颠一把夺过照片,挥手赶人:“滚滚滚,都滚,还嫌我不够乱?!”
“这可是老板的八卦,你不加入吗?”辛甲又翻了翻堆成小山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衬得近日的流言越发虚假了。
太颠咬牙切齿:“那你来替我干这个活,一天十八个小时跟着他们,看着两个当老板的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你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给他们拍照片,还得拍出职业狗仔的水准。来吧,来干活,包你拿到第一手八卦。”
“不了不了。”辛甲退后几步,觉得无聊,又同吕公望闲扯,“咱老大带孩子去东鲁的时候,我还觉得他俩有戏。结果……唉,他半途跑回来……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看见没?我以为这就无缘无分了呢。”
想不到姜文焕居然……
“事在人为。”吕公望总结了整件事的精髓。
辛甲不无感慨:“老大那么不给面子,换了旁人啊,早放弃了。姜董真不简单。”
太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开口就直戳要害:“老大想得开,他才有戏。”
辛甲颇为惊奇:“行啊,开窍了?”
“多喝两口公关部的水,你也能开窍。”太颠嘀咕,“依你们看,老大对姜老板……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谁知道。”辛甲继续翻照片。
“……姜老板不会在西岐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太颠忧心如焚。
“难说。”吕公望答。
辛甲不敢笑得太放肆:“咳。你情我愿的事,不至于如此。”
“他——你还不知道吗?嘴硬。万一把话说狠了,姜老板搞不好真要上吊。”
吕公望嘴里的“他”是谁,在场几人都心领神会。
“想要他承认,得先逼他明白一个理。”吕公望接着说。
“什么?”太颠问。
“就算他打定主意为……守一辈子,有感情就是有感情,做不了假。”
一室沉默。
啪!一张胶片滑落在地上。辛甲弯腰捡起,拍了拍灰。画面里,姬发给远道而来的姜文焕讲解名胜,姜文焕只顾望着姬发,一丝眼神也不分到别处。
“以前我就在想……大姬董若是泉下有知,会乐意见他自苦吗?”辛甲收好那一堆照片。
没人应声。
图和文案都准备好了,太颠与各家媒体对接起通稿发布流程。
辛甲和吕公望等他下班。
两人突然听见他说:“咱们都是看客,多少为难多少苦,他们自己才清楚。”
谁甘心一拍两散?
谁肯辜负一颗真心?
辛甲默不作声。
吕公望叹了口气:“下班吧。咱们喝一杯?我请客。”
西岐和东鲁联合放出去了一批清洗舆论的通稿,今晚是第三波。
风向虽然已经转变,但整个西岐都不敢放松。太颠加班审好的内容,姬发还要再过一遍。
他改了几处措辞,又刷起边边角角的新闻,力求不留一道媒体缺口。
手机突然进来一条消息——
『我明天就走,可以送送我吗?』
他有说不可以的余地吗?
姬发甩开手机,他要先去伺候两个小的洗澡,免得他俩在浴缸里打水仗。
他要晾着这条消息,他们俩都需要冷静冷静。
姜文焕千里迢迢赶到西岐,打的是“击破不和谣言”的旗号。至于真正的算盘……他自己都不藏着掖着,姬发自然也看得分明。
他甚至疑心,姜文焕是故意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但东鲁的股价同样跌得很惨,暂时打消了他对姜文焕自行散播不和传闻的怀疑。
东鲁是老姜董留下的,姜文焕不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乱折腾它。
“爸爸!”姬虞咕噜咕噜吐泡泡,“我要漱口!”
“不行,你连一分钟都没刷满。”姬发回过神,拍拍小儿子的屁股,“你今天吃糖了,好好刷牙。”
姬虞委屈地含着满嘴泡泡,活像只小螃蟹。
为了省事,两个孩子都是一起洗澡的。姬发允许他们搓泡泡浴时玩玩水,在睡前消耗掉多余的精力。
小孩子们用泡泡捏小白兔,姬发搬个小凳子坐下,膝盖上摊着两条浴巾,一手撑着腮,在嬉笑声里发起了呆。
姜文焕的计划是,先由姬发带他大张旗鼓地游览岐山,再故意让“媒体”曝光他们友好相处的细节。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他这是想解决问题吗?他这明摆着是想套近乎,还要弄得世人皆知!
哪家正常人用这种办法啊?!
姬发坚决反对这个主意,姜文焕却早有预料。他主动提起姬发那句承诺:“是你亲口说,有机会也请我玩的。”
姬发哑口无言。
“机会是现成的,”姜文焕严肃道,“人要言而有信。”
姬发硬是不肯,非说要给他请导游。姜文焕就拿公事来镇他:“你得亲自出马,我们一起出镜,才能被‘拍到’,问题才能解决。”
眼看姬发抗拒不已,他又卖起惨来。
“你知道的,我接手东鲁没多久,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姜文焕诚恳道,“委屈你几天,就当帮我一把,好吗?”
他这样说了,姬发哪里能拒绝?
姜文焕也是他见过的人里最容易满足的
头几天,姬发闷着火,故意带他跑到深山老林远足,姜文焕也不恼,走哪跟哪。哦,他俩还撞上一个直钩钓鱼的怪老头。老人家胡子一大把,拖腔拿调说:“二位缘分不浅呐。”
姜文焕眼睛一亮,正欲再问,姬发忙不迭拽着他走了。
他是彻底怕了,后面几天都是中规中矩的聚餐,去的也是热门景点。太颠联合公关部,以偷拍的视角,拍了不少“友好往来”的画面,借大小媒体之手发了出去。
姜文焕的计策很有效,西岐和东鲁的股票齐刷刷翻红,红得令人安心。邓婵玉也不跟他催命了,她腾出了手,在殷商掘地三尺抓内鬼。
倒也不枉他“负重前行”。
其实他很害怕,害怕姜文焕把事情挑明了说,这样他就失去了装傻的余地。姜文焕倒也留了些体面,但这人……无论带他去哪儿、干什么,都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再愚钝,也没法忽视如影随形的强烈视线——他又不是真的傻。
带他去博物馆,讲解员讲的文物故事他也不听,非找来馆内的宣传册,指名要姬发念。
他大大方方地提要求:“我就想听你讲。”
讲解员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姬发恼得半死,抄起小册子就朗读起来——机械式捧读,感情不能说充沛,只能说一点也没有,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姜文焕居然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在乎是酒店还是大排档,就要姬发给他点菜,点什么吃什么。不是他点的就不吃。吃的时候也盯着姬发不放,如入无人之境。
“爸爸,该冲水了!”姬诵戳戳他胳膊,打断了他的回忆。
崽子们玩够了泡泡,困得眼睛都眯缝着。姬发拿莲蓬头给他们冲干净泡泡,再吹干头发,最后裹上浴巾。
折腾完这些,时针慢悠悠走过一个角。客厅只留着盏小夜灯。
家里的人都睡了,除了他。
姜文焕今天主动说开一半,他没地方逃,只好回了那说开的一半。他讲得口干舌燥,只希望姜文焕能“迷途知返”。
姜文焕就静静地听他讲,末了,他反问姬发:“迷途?你来告诉我,什么叫迷途,什么是正道?”
他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话:离他太近,就是无限偏离正确的道路。
姜文焕似乎看出了姬发将吐未吐的话语,他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双眼却笼罩上乌云,像阴雨天的海岸。姬发直白地揭露了他心中“美化”过的自己,并以此暗示整件事的荒谬程度。
他这些言行作为不啻一剂猛药,似乎让姜文焕格外难过。
姬发闭上了嘴。他无比期盼姜文焕的生活回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正轨,但不代表他应该无底线地伤害这个人。他停止谈论这件事,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逃回家。
姬发拐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瓶酒,但他明早还要开车送小孩上学,只得放回去。
秒针一圈一圈地走。嘀嗒,嘀嗒。
他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坦白地讲,如果他不是姬发——不是那个曾经有哥哥、如今有孩子的姬发,姜文焕的一腔心思绝不会白白落空……起码他不会像眼下这般狼狈逃避。
他一介肉体凡胎,怎么不会为真心所打动?他感受过也付出过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奋不顾身的爱是什么样的。他又不瞎,他看得出来,姜文焕是真心想和他走下去的。
但他忘了哥哥。哥哥……哥哥是为他、为他们而付出生命的。
生同衾,死同穴。情到浓时,他暗暗许下过誓言。后来父亲劝他,辛甲他们也劝他,为了西岐、为了年幼的孩子,他苟延残喘着。命不能给,只能将心埋在哥哥长眠的那抔黄土下。
他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挥霍,哥哥却再也没有明天可言。他是最应该记得哥哥的人,倘若连他也放下,哥哥就会被彻底遗留在过去。
他怎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不能心软,不能像自己的懦弱妥协。辛苦怎么样?执拗又怎么样?他的身边、这个家里,会永远空着一个位置,别人看到他、提起他,就会想起离开的那个人,想起他出类拔萃的才干,惋惜他天不假年。
他更不能耽误别人。
他早就决定好这么做,他也一直这么做。可为什么,偏偏要让他遇见一个姜文焕呢?
夕阳下,大海边,姜文焕和他说:“你给了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就在今天,还是姜文焕,和他说:“父亲让我活下去,我做到了,但也只是活着。”
他还说:“你带着我,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老天跟他开的玩笑,是多么的恶劣啊!
他了解姜文焕,青年才俊、人品贵重,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自己不过是一介匆匆过客,两个人共同走过一段蜿蜒的路,流下的血和泪也弥足珍贵。走到了,也就该散了。
只是这样,而已。
“谢谢你送我,帮大忙了。”姜文焕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大堆礼盒,都是他买回去送人的西岐特产。
“举手之劳。”姬发说。
“那我走了。”姜文焕腾不开手,只能简单地点头致意。
姬发的手揣进了裤子口袋。
他的小指微微抽动着,原因不明。他像面对一个敌人,或者说,一片战场,习惯性地掩饰他身上所有的异常。
“一路顺风。”他点头致意。
姜文焕没有回应。他转身走向安检口,加入等候安检的队伍中。
姬发没有立刻就走,他站在原地,目送姜文焕离开。
队伍长蛇般移动着,一个又一个人进入安检通道,进去安检的人很快会被后排的人群淹没。旅客们像一群短暂栖息的大雁,他需要稍微盯紧一些,否则很容易就会丢失目标。
他看着熟悉的背包一点点向前挪动,他的心也一步步坠落下去。他攥紧拳头,松开;攥紧,松开。如此往复,缓解由指尖蔓延到手腕的痉挛。
队伍不断向前移动着。
背包的主人刷开了电子通道的门。
我应该走了。姬发想。
背包的主人蓦地停下脚步。
姬发没能反应过来。
姜文焕冲出队伍。他没有跑,但他的步子迈得很急,眨眼间便折返到姬发的面前。
他们面对面站着。
这出格的举动打乱了姬发的头脑,使他无法从容而迅速地竖起伪装。他脸上一瞬闪过的错愕与欣喜,全然逃不过对面人的眼睛。
“说吧。”姜文焕开口。
姬发愣愣道:“……什么?”
“说你不希望我走,说你想要我留下来。你说吧,”姜文焕再向前迈出一步,“只要你说,我就留下。”
这番话听起来十分具有诱惑力。
姜文焕不放过姬发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他耐心地等待着。他胸膛中藏着一堆余温尚存的余烬,正噼噼啪啪爆出火星,重燃,像那一晚炸开在海面上的烟花,像凌晨四五点绽出千钧光芒的日出。
姬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摇,他像沙漠里渴极了的旅人,为面前一杯清甜的毒药摇摆不定。
一步之遥。
似乎抬抬步子,轻易就能跨过。
姬发险些要被这一刻蛊惑。
轰——
一架客机起飞,巨大的引擎声在机场回响。
那声音足够刺耳,唤回姬发一线理智。
客机划过万里晴空,遗留下长长一串航迹云。姬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痕迹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发垂下眼,睫毛像丛丛小麦,遮住眸中粼粼的水波。
姜文焕什么都看不见了。
“安检快结束了,”姬发催促,“你该走了。”
他的语气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别人的聚散离合。
“你多保重,姜文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