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姬家过了两天只能吃面的日子,两个小的日夜期盼下馆子,盼得望眼欲穿。
第三天,姜文焕坚持从床上爬起来,给家里做了四菜一汤。
当天的日记里,姬虞饱含深情地写道:这个家都是靠小姜叔叔的厨艺维持的。
人不能只享受生活的甜,也要吃一吃生活的苦。生病了,有人衣不解带、端药倒水;病好了,就要直面风风雨雨。
下周一,姜文焕要离开岐山半个月。东地一家机械厂落成,作为友商,姜文焕要参与剪彩仪式。
这是次要的。
东鲁即将召开的股东会,才是未来的重头戏。
“我不是要掺和你们的商业机密啊,”姬发挖着盘子里的布丁,“我在公开渠道上查了下东鲁几个股东大头,个个关系盘根错节,你有把握吗?”
“没有。”
姬发瞪他。
“有,但是不多。”姜文焕改口,“上次稀释股权,得罪狠了。”
他确实没有把握,只能依仗自己年轻,和一帮老东西认认真真斗上一斗。
姬发给他提供了一条思路:“官大一级压死人,举个例子,你们那个二股东,不是那个单位那个谁的大舅子吗?”姬发打了几个手势,好让姜文焕意会到他说的是谁,“咱们可以比他多高攀一步,直接找他领导。”
是好主意,姜文焕不是没想过,但……
“没门路,事不好办。”
“找门路呗。他那领导不是有个孩子吗?想进朝歌大学学艺术,但分不够。我们商学院的老院长和艺术院关系可好了,你给他要个青训名额,这不就有门路了?”
姬发咽下布丁,接着说:“其实这次股东会,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们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和你较量,你偏不如他们的意。他们以为你要干什么,你假装干什么,但你悄悄干别的去了,这叫佯动”
他们的路一眼望得到头,但姜文焕乃至东鲁的路还长着,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迂回委婉是必经之路。
姜文焕觉得很有道理。
“殷商以前逼你搞的那些鸡零狗碎,你打算怎么收拾?”
“太敏感了,不好动。”
姬发靠着他的肩,还不忘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能洗干净的赶紧洗洗,洗不干净就赶紧脱手,别给自己留把柄。”
姜文焕向来很讨厌别人对他的事指手画脚,这回却觉得字字熨帖,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这就是枕边风的威力吗?
“这么关心我啊。”姜文焕莞尔道。
姬发坐起身,踢他一脚:“跟你说认真的呢!”
“没不认真。”姜文焕握住姬发的脚踝,“我都记住了。”
姬发满意了。
静了几秒,姜文焕说:“拐骗西岐董事长真是我干过最值钱的一桩买卖。”
姬发阴恻恻道:“那你就好好给我们老姬家当牛做马。别想跑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救你出这个铜墙铁壁。”
姜文焕微笑道:“能锁你卧室里吗?我可以给你买条链子。”
姬发吓了一跳,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他啧啧摇头:“曹宗和彭祖寿怎么容忍你的。”
姜文焕直言不讳:“有钱能使鬼推磨。”
姜文焕做事并不拖泥带水,是姬发喜欢的风格。但他做事,常是做十分、说两分,这一秉性放在柴米油盐里,便说不上好与不好。然而,若放到钩心斗角中,就是大大的好处。
这一次东鲁股东会的议题是关于某项产业的转型。那是老姜董在时设立的厂子,曾为当地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但时过境迁,设备老旧、产能落后,连年亏损,以姜文焕为首的新一代想将这厂子收作他用,但老一辈的股东梯队不同意,两厢为此多有摩擦。
说是如此,其实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厂子只是个导火索,姜文焕想借此敲打老一辈退位让贤,老一辈舍不下地位,以此由头发难。这次股东会摆的阵仗很大,是内部表态的一个重要契机。姬发的出发点是,争取一些股份多的老股东,许以好处,以多数牵制少数顽固分子。
他没想到,姜文焕抢先走了一步棋。
他先杀鸡儆猴,开了一个老股东家的“关系户”,再将其职位拆分开来,将几位摇摆不定的股东的儿女分别安放在拆开的职位上,既是“施恩”,又能形成一种多方牵制的局面,和平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对于股份仅次于他的一位老股东,他跟随老姜董多年,在殷寿介入东鲁时常暗中向姜文焕施以援手,多次公开支持新上任的董事长。姜文焕经常上他家吃饭,很多记者都拍到过。
股东会波澜不惊地结束了,以姜文焕的绝对胜利为终点。
一旦得知姜文焕跟别人使坏,姬发就尤为高兴——不能就他一人被姜文焕算计,坑一个是一个,坑两个算一双。
“领导,我们……呃……”
姬发收起脸上的傻笑:“什么事?”
老板变傻了,辛甲很懂事地装没看见。
“是费仲,我们的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常在秦岭一带出没。”
“离岐山不远啊……通知邓院长了吗?”
“通知了,邓院长说她马上就带人过来。”
“那行,不用管了。最近各家都小心点。”
“孩子那边……”
“我会加强安保。”姬发扔下笔,“跑了这么久,费仲可真是个能人。”
通缉令发出去多少年,他就藏了多少年。
姬发忽然觉得不对。
他藏身数年,为什么会在此时露出形迹?
还是在离岐山不远的地方?
费仲是冲着他来的吗?还是孩子们?
他立刻查了进出岐山的人员情况,没有发现费仲的踪影。
他不进入岐山,难道是有其他的目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调换了思维方式,从报复行凶的角度去判断费仲的行为。
费仲对殷寿的忠心,源于殷寿对他的“科学研究”的支持。如果他是费仲,一个性格扭曲、不死不休、热爱人体实验的变态,一个将自己的实验视作生命的“科学家”,最令他痛恨的,必定是破坏他研究结果的那个人。
殷寿是死是活,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等一下,是谁发现了他的实验室,随后举报了线索?
辛甲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东鲁的人。”
姬发冷汗潸然。
姜文焕在东地也不安生,天天发短信骚扰他,还说事情一结束就立刻飞奔回岐山。按星夜兼程的做派,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到。
姬发手腕上还戴着那块蟠螭纹的表,此刻指针偏向“7”。三个多小时,差不多是岐山和秦岭的车程区间。
他立刻给姜文焕打电话。之前在路上,他怕影响姜文焕开车,只通过信息留言,没有打过电话。
通话在三十秒忙音后自动挂断。
姬发再打过去。无人接听,挂断。
这不是姜文焕的风格。
他当机立断:“叫上几个精干的人,我们走。”
一行人驱车出城,向秦岭的方向狂奔。
“分两队,我们走小路,另一队走国道。”姬发说,“任何异常都要报告给我。”
他眼皮狂跳,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应激状态下,他的直觉拉到最高,精确捕捉到附近的不祥之兆。
“我们发现了刹车痕迹。”辛甲在对讲机里说。
“跟过去,后面的人都跟着他!”
痕迹指向的方向通往荒郊野岭,甚至没有田。满地黄土,没有水泥路,车辙十分明显。
车辙突然断了。
他们听到不属于这一边的发动机鸣响。
姬发跳下车,不远处有一排胡杨树,其中一棵下隆起一坨黑影,姬发跑过去,是一辆银灰色的私家车,周围有一片杂乱交错的车辙,看上去有过激烈的方向变换。车身变形,驾驶座上弹出安全气囊。
嘀嗒,嘀嗒。
他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他听见水滴落的声音。
高功率手电筒照进车内,白色的安全气囊上,搭着一只手,指尖分裂出红色的河,顺着气囊滑落。
姬发眼前花了一下。
另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血凝结在皮肤上,干涸得殷红。无名指上有一圈亮光,是凤鸟纹的戒指。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荒野响起。
他们赶到前,听到的发动机声音应该是费仲的车。他应该是远远看到车灯或听到车队的发动机声音,抢先一步逃走了。
辛甲带人继续追,姬发的车由其他人开回来,他跟救护车一起走。
医院是西岐入股的私人医院,私密,且安全。
虽然刚刚才被推进手术室,但姬发已经有些记不清伤员的具体情况,只记得把人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血。
一刻都不能放松。他想。
他安逸太久了,老祖宗讲过,人死于安乐而生于忧患。
姜文焕本人与“弱鸡”两个字沾不上边,和殷商又是一衣带水的关系,看上去太安全了。
太大意、太掉以轻心了。
“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会给人以强烈的心理暗示,这种闪烁的灯光色彩往往能传递危险与警告的讯号。靠椅很矮且光滑,他得将一部分重心压在脚上,以维持姿势平衡。医院里的白炽灯功率是非常高的,他闭着眼,白光射穿眼皮,可能是幻觉,但他眼皮里毛发粗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捡起自己在十多年前模拟的幻想。他想象的场景中,人类消亡,生灵灭绝,万物彻彻底底地化作灰烬。一个月吧,也可能更长或更短,建筑、设施、田地、堤坝,全部崩解。世界发生无人知晓的巨大灾难,重新构建生命秩序。天地空旷,空旷的白。
或许就是穿透他眼皮的这种白。能辨别出是白色,视野却一片漆黑。
他保持双眼紧闭,低下了头,整张脸孔陷入灯光背面的阴影。
他应当反思。
姜文焕来到家里,给他带去了一种错觉——天下安宁,风平浪静。以前他看自己,看自己的一生,只能看见远方罩着一叠又一叠的云,云后是什么,他不知道。过了几年,姜文焕来了,他再去看,看到巍峨山川,看到碧海蓝天。于是他兴奋地跑过一天又一天,跑过再看,天地山水近在眼前。
大道笔直平缓,给予他强烈的信心。而世间多是望山跑死马。
人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安乐生活的同时保持警觉,这是这一晚的事带给他的教训。
“求你们保佑。”他在心中呼唤父兄,乞求他们庇护自己,不要再一次经受死别。
他内心也向素未谋面的老姜董乞求,如果他还没过奈何桥,就再来保护一次他的孩子吧。
在此期间,手下人抓到了费仲,问他怎么处置。
姬发传过去几张报告单,显示有骨折、软组织挫裂,以及一些开放性创伤,典型的撞击伤。
“按这个伤情标准,好好招待他。”姬发告诉他,“记得留口气。”
隔一天,吕公望来医院找他。
姬发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外套、袖口、裤管沾着的血全都干在布料上,氧化发黑。姜文焕还需要监护三天,家属暂时不能探望,他在监护病房外待着,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头。
昨天没有会面安排,他没有打发胶,头发便垂在额头两侧,遮住大半张脸
吕公望站定在他面前:“找到了人,事情也都办完了。”
姬发没有回应。
“下一步怎么处理他?”吕公望问。
西岐有自己的一套办事体系,如果这个人没有牵涉到姬发和闻仲的盟约,他不会多此一举,拿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打扰顶头上司。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姬发说:“我看一眼。”
吕公望把照片给他看。
姬发扫了一眼照片里半死不活的人。
“下手这么轻?”
吕公望有些为难:“再下力气,要出事的。”
姬发格开电子屏,站起来。他静坐时间太长,起身时晃了一下,吕公望搀住他。
“带我过去。”姬发说,“医院这里……”
吕公望会意:“我们的人已经看好各通道出入口,等下再安排几个人守病房。”
姬发抵达那处偏僻的房产,有人在门口守着。见他来,立刻引他走进屋里。
一盆凉水泼在费仲身上。
这个干枯的男人狠狠一激灵,醒了过来。
姬发打了个手势,吕公望会意,带所有人去外面守着。
房间里有一张沙发,木质的,很硬。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它的颜色发黑。
费仲的身体在地上蠕动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头摆过一个很小的弧度,一只眼朝着姬发的方向。
“还记得我吗?”
费仲努力辨认着这个声音:“……姬发?”
“又见面了。”姬发向他一点头。
“你要杀了我吗?为了你哥哥?还是为了你那情人?”他说,“我很欣赏你的哥哥,经受了那样的刑罚,居然一声不吭。”
费仲在笑,那古怪的粗声像一只从废水沟里抓出来的老鼠发出来的。
“杀了我吧,”他大笑道,“等我见到伯邑考,一定会告诉他,你舍命保护的弟弟有了别的小情人了!我真期待他的表现。”
姬发疲惫地揉着眉心:“我不会杀你的。有人不想你死,这个人对我有用,所以,你活着,才最有用。”
他放下手:“但你,让我很生气。”
费仲有些恍神。
他听过很多次这个语气,太熟悉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这语气曾属于一个枭雄,而这位枭雄已经死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距今不过两年多。
他视力一般,又挨了好几拳,眼球充血,看东西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他的口吻中有一丝不耐,又暗含着掌控旁人生死的狂热,竟与他记忆中的殷寿重合。
殷寿曾警告他:“我很中意姬发这个学生,你不可以对他下手。”
他曾经的主人最中意的学生,对他说道:“殷寿虐杀我的哥哥取乐,是你出的主意。”
他的声音像蛇腹摩擦过沙子表面:“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全面地调查过我?”
费仲没有调查过他,当时伯邑考是殷寿的心腹之患,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位年轻的领导人身上,他天然地看不上逃出朝歌的姬发。
“看来没有。”姬发笑了一下,“那你就不可能知道,我哥还在的时候,我负责西岐很多事——杂事,比如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比如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但我有很多年不这么干了,这件事就交给了别的人去做。”
他走到费仲身边。
白炽灯折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费仲挣扎着偏过头,一双皮鞋停在他脸侧,他身上还压着那条影子,喘不过气。
姬发弯下腰。
费仲感觉得到,他的一绺头发被捏在别人的手心里。
“听说你想自尽?”
突如其来的恐惧席卷了费仲。
他听到姬发宣判他的命运——生死皆在他人掌中的、任人摆布的命运。
“你死不了了。”姬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