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焕把学校分配的钥匙插进钥匙孔。
他试着拧第一下,没拧开。
行李还堆在地上,乱糟糟的,他克制住手上的力气,毕竟钥匙拧断在里头会很麻烦。他一点点地加重力气、左右活动。“咔”的一下,锁孔的力道松了,宿舍门闯进他眼帘。
上下铺是老式铁架床,生锈铁皮柜子和表皮剥落的铁皮桌椅。他拔出钥匙,松开门把手,把手吱吱呀呀地回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耄耋老人擦洗假牙。门把手最外面的镀层已经剥脱了,先是一层生锈的黄,再是一层老化的黑。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他未来四年的住所。
两个月前,一波毕业生从这里搬走。两个月后,这幢可怜的、比老式拖拉机还要年长的楼,分配给了一群气势昂扬、头脑空空的新生。
姜文焕回头看走廊,空无一人。老师说他是第一个来报道的,看来不假。
他这么想着,却突然一愣,像被雷劈了一记。
——父亲教过,凡事不能都听别人说,要自己去想、去判断,要对身边所有突发事件保持怀疑。老师为什么要跟自己一个新生说谎呢?他何必再费心去验证一句闲聊的真假?
他久久地站在宿舍的门口,有些无措。他竭力想消磨掉父亲言传身教的痕迹,长成一个全新的自己,他努力了,但似乎于事无补。
他把走廊外的行李搬进寝室。404宿舍,从东地的习俗来看不太吉利,从新时代互联网用户的使用体验来说,简直不吉利到家。没关系,他安慰自己,好歹不是444。不过这楼这么老,一层也容不下四十四间寝室。
他的东西不多,只是些四季常穿的衣服。他打听过,学校门口搭环路公交车,过四站下车,就能找到本地的被服市场,去那儿买床品很便宜,不用自己提,店老板能送进学校。趁这时间,他可以去超市买日用品。
按来时的计划,他应该先去被服市场。他安排得很周密,唯一的纰漏是,他搜集的信息有些许偏差。
他在学校论坛问了那么多人,没人提到被服市场在一个巨大的集贸市场的内部空间。
人来人往。
姜文焕站在集贸市场的大门前,这里跟朝歌大学一样历史悠久,久得连通向被服市场的指示牌都找不到。
这就难办了。
如果今天买不到床品,他就只能在木板床上对付两晚。现在是九月,朝歌夜里露水重,这么睡一晚,明天什么都干不了。
姜文焕抿了抿嘴。他大半天没喝水,嘴皮干得能磨砂。
还好今天空闲多,够他多问几个店家。他顺着别人指的方向七绕八拐,终于到了被服市场。
“现在送不进学校的。”被服市场的店家抱怨,“学校不让我们进。”
姜文焕悻悻而归。
九月的朝歌,入夜已有寒气。宿舍楼空了两个月,没有活人气儿。即便是年轻人火力旺,也不能轻松应对。
姜文焕干躺在木板床上,他在身下铺了几件过冬的衣服,聊胜于无。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过程不完美,但离家这件事本身,足以打消一切不美好的印象。
离家前,他和父亲发生了争吵。说是争吵,其实是有血缘的中年人和青年人之间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冷战。前因是一言不合,后果是他独自赶赴大学。
母亲要送他,他本来很心动。他打暑期工挣了一笔钱,想带母亲好好游览朝歌,亲眼看看它是何等繁华。母亲不同意,说他乱花钱,说他不该跟他爸对着干。
他很失望。索性谁也不带。
他的床铺在靠窗的下铺,没有拉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他眼皮上。他睁开眼,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
浑身酸疼。
他叹了口气,看来必须在学校买床品了。姜文焕知道学校超市宰人的本事,但他实在吃不消了。
该花的钱,无论如何也省不下,这是他头回离家远行中受教的第一个道理。
他写了一张清单,从重到轻、从远到近,一件件买好生活必需品。宿舍里的东西多了,钱包却瘪了。
暑假赚了不少钱,交完学费、买完东西,手头便空空如也。
学校食堂价格还算公正,馒头三毛钱两个,豆浆一块钱一杯,能对付好几天。熬到正式开学,校区内部和附近的大小商铺开张,他就去找兼职。他看了课表,大一的课不算多。
买来的床品质量不佳,闻上去有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姜文焕搬凳子在公共盥洗室,一点一点搓干净那些布料,深蓝色的床单褪了色,盆里的水都淘洗成了墨水。
走廊里突然冒出喧哗声。
“哥哥,东西放这儿就好了,咱们先别忙着收拾。你陪我去看看朝歌的古城墙,晚上咱们再去夜市!”
一个更温润的声音响起,应该是那个“哥哥”。
“明天报道的人就多了。我们今天收拾好,盖上布,明天我陪你玩一天,好不好?”
“不要!就要今天……哎?”
盥洗室没有门,两人一前一后路过这儿,看到了坐在盆跟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一个男生。
“呀,我还以为我们是第一个来的……”说话的人明显有些不服气。
“小发,注意礼貌。”年长的男人向他歉意地点点头,他以眨眼回应。
浅浅打了个招呼,两个人离开了。
姜文焕望着盆里墨汁一样的脏水,和倒映出的自己面面相觑。
那是一对兄弟,尽管他们容貌并不肖似,神态、眉眼却如出一辙。
他们看起来亲密无间,仿佛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弄清彼此的意图。
他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是独子,和父母关系平平。小时候他爱黏着姑姑,但姑姑在他四岁时嫁到朝歌,生了一个弟弟。他知道自己有个表弟,但他从来没见过。
盥洗室靠窗户的地方拉了几根铁丝,他洗好床单被套,搭在铁丝上晾好。秋天干燥,明天这些布料就能派上用场。
他倒掉盆里的水时,兄弟俩中的弟弟出现在盥洗室门口,怀里抱着盆,盆里有一条毛巾。
“我哥让我来打水,”这个人应该是他的同学,“你好哇。”
姜文焕换了半盆清水,涮了涮盆。
“我是62班的,你是几班的?在哪个院?”这个同学自顾自向他搭讪起来。
“跟你没太大关系。”姜文焕说。
这话很不客气,但对面居然笑了。
“很高冷啊!”他浑不在意姜文焕冷漠的态度,“怎么没关系?这一层住的都是一个院系的人,说不定我们还是同一个班的!”
“不同班。”
对面没听清。
“我是你隔壁班的,61班。”
“看,就是一个院的嘛,”那人笑眯眯地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姬发。”
姜文焕犹豫了一些,也伸出手。
“姜文……”
“小发,打个水这么磨蹭?”
那年长的男人又出现了。两个年轻人齐齐回过头,握住的手松开了。
姜文焕攥了攥拳头,面前这个隔壁班同学带给他的陌生的、湿润的触感,从掌心的纹路渗透进他的皮肤,滋润了某种陌生的悸动。
“哥!这是我隔壁班同学!”姬发扔下盆,跑过去拉住男人的手臂,“这是我哥,伯邑考。”
伯邑考用手指戳了戳姬发的脑门。
姜文焕看着这一幕,他感到自己此刻的存在似乎太多余了。
伯邑考仿佛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弟弟脸上挪开,他转向姜文焕,浅笑道:“同学你好。怎么称呼?”
这个男人,笑起来很特别,脸上会浮出一对梨涡。然而他的眼神和望向他弟弟时不同,像入冬时的趵突泉,清澈而刺骨。
“姜文焕。”他说,“我叫姜文焕。”
真正脱离家庭的象征,就是打破自己的固有认知。姜文焕从家出发,坐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到灯红酒绿的大城市朝歌,从荒凉的城东走到清冷的城西大学城。气候不一样,吃喝不一样,人不一样。现在他发现,家和家也不一样。
这一天,他扛了大包小包,洗了一堆东西,还顺道收集了各个店铺的招工信息,他很累。午夜十二点,他躺在床上,没有睡意。
他失眠了。
来报到的学生一日一日多了起来,楼道里吵吵嚷嚷,好奇的新生与他们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挤在楼道里,包袱堆满了整个走廊。这幢楼是四人寝,姜文焕从老师那儿得知,他的寝室也分配了四个人,他是第一个到的。第二个到的是一个挺白净的男生,操着南方口音,有清浊音不分的特点,男生和他的父母都是安静的性格,一家人只和姜文焕浅浅地打了个招呼。似乎是看出他不想过多交流,他们很少问起姜文焕的事。
到这儿为止,大学生活似乎还不错。
直到第三、第四个同学完成报到,他的初印象又开始败坏起来。两个男的是朝歌本地人,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们是同校的学生。刚一进宿舍,两人就展露出“社会风采”,从口袋里掏出盒新的“黄鹤楼”牌的烟,散了一圈。
来自南方的舍友吓得连连后退。他的家长给他交学费去了,留他在寝室看着行李。
也许是看这个男生太可怜了,姜文焕走上前,挡了一下,旋即收到了两个朝歌人尖锐的目光。
他心中“咯噔”一下。
不该出这个头的,他想,这两个人怕是觉得自己拂了他们的面子,记恨上了他。
楼道里突然又热闹起来,朝歌的两个男生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暂时放过了姜文焕和另一个舍友。姜文焕听见外面有人喊:“老师让我来通知各位,办饭卡的地方改到了学校西北角!大家别跑错了!”
是姬发的声音。他一下就认了出来,可他一点儿也不想出去看。
他又听见那两个朝歌人的声音:“兄弟,交个朋友?”
姬发的回答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叫姬发,两位哥怎么称呼?听你们口音……是朝歌本地人吧?我初来乍到,以后多罩着咱们呀!”
姜文焕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自来熟到在盥洗室拉着他聊天,又把他抛在脑后;到了军训的时候,又自来熟地来找他,说要采访他。
“恰同学少年,记……”姬发拟好稿子的标题框架,独独空下名字的部分,“写一下你的名字?”
姜文焕看他一眼,接过笔。
“姜、文、焕,”他写一个字,姬发跟着念一个字,“多好的名字啊。”
“哪儿好?”姜文焕突然问。
姬发笑眯眯地接回纸笔:“哪儿哪儿都好。”
他骗人,姜文焕一眼就看得出,他只是在说奉承话。姬发临时选任了班集体的干部,每天都在老师办公室打转。如果这个名字真的在他心里,他会找出来记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厚脸皮地来问他怎么写。
朝歌大学经管院经久不衰,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学院。姬发从浩浩荡荡千余名新生中脱颖而出、成为老师们乃至院领导的心头肉,靠的不过是那远超同龄人的“察言观色”之能。有人嫉妒他,这是难免的,他自己也知道,但他没有疏远对方,而是反其道行之,碰上说他不好的人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像要拜把子。都是层层考试筛出来的聪明学生,姬发几句话,他们便知道自己背后嚼的口舌不再是秘密,渐渐也不敢再说。开学不过一个月,院里上下都充满了对他的溢美之辞。
登高易跌重,姜文焕深谙此理。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迄今为止,他们最深的交情,就是这位“风云人物”,放着军训时那么多神采飞扬的同学不写,偏选了他做素材。
他的南方舍友还专门拍了告示板上贴着的院报,正反两页的稿子,配图有各班整齐的方队,以及,汗珠从下颌滴落的姜文焕。
“61班的姜文焕同学,是我院风采卓绝的方队中的佼佼者。看啊,他在烈日下站着挺拔的军姿,不叫苦、不叫累……”
姜文焕一把扣下室友的手机:“别念了。”
“你真该看看,我都感动了……”室友感叹,“那次站军姿,全班倒了十几个,你从头站到尾,‘门神’也夸你呢。”
“门神”是他们的教官,嗓门大、骂人狠,操练他们像遛狗,凶神恶煞似门神,被班里人起了这么个绰号。
“谁要他夸了?!”
室友吓了一跳:“别生气呀……我不知道你讨厌教官……”
姜文焕控制住情绪:“抱歉,我没想对你发脾气,我只是……”
他采用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我只是觉得,其他同学也很努力,这份荣誉应该是我们集体的。”
室友好一会儿才合上嘴巴。
“你不愧是东地人。”
姜文焕:“?”
“张口就是申论。”室友啧啧道。
姜文焕:“……”
其实那天站军姿,他就差一点点就要晕过去的时候,姬发捧着相机过来,咔嚓咔嚓拍照片。男子汉的自尊心催发出无穷的潜力,让他硬生生坚持到最后。姜文焕偶尔会想,如果他不幸晕过去,姬发是会换一个坚持到底的人做素材,还是干脆写一个班晕倒快二十个人的壮景?
应该是前者,后者可没法讨好院领导和老师们。
不论各自抱着怎样的想法,这篇报道确实是“大爆”了。以军训为噱头宣传校园风采是常事,但姬发抢先一招,他先说通老师允许他不参训,随即抱着自己的单反到处拍摄高清照片,当晚通宵出了稿子。稿子在院公告栏展示了两天,就被贴进校公告栏;校公告栏贴了一个月,经管院、经管院的61班和62班、经管院的“金笔杆”姬发和“铁人”姜文焕的名声,风靡全校。
这名声像聚光灯,带来无数的欢呼及中伤,姬发从善如流,姜文焕却很难以习惯。他不知道姬发是怎样应对“倾慕者”和“厌恶者”的,他就像风一样,刮过所有人的衣摆,不曾停留。
他的性格是极其传统的,许多人慕名而来,又因他的板正和无趣失望而归。姬发身边从不缺“搭子”,去图书馆、去打篮球、去旅游,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时间一长,他的喜好便传了开来。其中最有效的,就是和姬发聊他的家庭——他是个为家庭自豪的人。他很乐意和别人聊他的哥哥,所有暗恋他的人都知道,与他培养感情的最佳捷径就是和他聊伯邑考。网上到处都能搜到西岐新任CEO的消息,不用发愁上哪儿找话题。
姜文焕搜过“西岐”和“伯邑考”两个关键词,多是赞誉之辞,夹杂着网友对“优质男为什么没有家室”的讨论。
姜文焕用游客身份登上论坛,那里小道消息满天飞,翻到第三页,弹出一个提示框:论坛限制未登录用户访问。
他关掉了网页,从此不再关注姬家的任何消息。
姬发的活动很丰富,每一天都不重样,没有人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蹲到他的身影,有人请他的室友吃饭,但室友也不知道他具体都在做些什么,只能在熄灯前听他提一嘴。
姜文焕忽然发现,不论是由他做证洗刷冤情的自己,还是那几个与他嘻嘻哈哈的室友,乃至于他周围来来去去不重样的青年人,他都不放在心里。
姬发当志愿者的兴趣,远远强烈于“答应当某个不熟的暗恋者男朋友”的兴趣。
报道之后,与外人以为的“铁杆”关系不同,姜文焕和姬发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相处距离,大约是……课堂上无意间对视时微微点头致意的程度。虽然同院,却不同班,这个年龄的男孩又自诩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认为称兄道弟不过是乌合之众的把戏,点头之交便已足够。
大学第一次期末考试出成绩后,一面无形的厚屏障被打破了。
“我没有作弊。”姜文焕直视着老师的眼睛。
“他们从你座位下捡到了这份小抄……”老师叹了口气,“姜文焕,老师希望你说实话。成绩不重要,人品坏了,根就坏了。”
“我没有作弊。”姜文焕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什么小抄,你们可以报警,做笔迹或指纹鉴定。”
老师面露不快。
学校里的人循规蹈矩惯了,总不愿将事情闹大,脸面上不好看。姜文焕吃准这点,掀了“息事宁人”的桌子:“我没有作弊。”
老师彻底失去了耐心:“举报你的是你的两个舍友,他们亲眼看见你在宿舍做小抄。要是真像你说的,他们在污蔑你,那他们为什么不污蔑别人?”
饶是他一向淡漠,此刻也捏紧了拳头。
咚咚。
“老师,我来交校报初稿。”
是姬发。
他的报道红遍全校之后,校报里经管院的专栏就交给了他。据说他受到了院里学生报社的几位学长的排挤,但姜文焕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任何抱怨,仿佛天大的烦恼都压不垮他似的。
“进。”老师瞪了姜文焕一眼。
姬发推门而入,交了稿子,状似无意道:“老师,小姜这是……?”
他和老师们素来亲近,插科打诨也是常事。这句话问得冒犯,老师倒也没说他,只说“姜文焕的考试成绩有问题”。
姬发看看老师,又看看姜文焕,欲言又止。
“怎么?”老师问。
“我……我不知该不该说……”姬发嗫嚅道,“期末考的时候,我交卷出来,听见61班的两个男生在楼道说什么‘要给姜文焕那小子点教训’……是不是跟这有关系呀?”
“……”
姬发同姜文焕并排站着,低眉顺眼地看着老师。
“你们都回去吧。”老师说,“这事我们还会调查,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胡搅蛮缠可没法颠倒黑白。”
言下之意是,就算姜文焕闹着要报警,他们也不会偏袒。
这样的怀疑对清清白白的人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姜文焕心想,既已得罪了老师,跟他吵一架又如何?他刚张嘴,姬发火急火燎朝老师鞠了一躬,拽着他出去了。
“你干什么?”办公室外,姜文焕甩开姬发。
“他们会调查的,你逞口舌之快没用!”姬发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轴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
姬发愣在当场。
这话一出口,姜文焕便后悔了。他将脸一撇,冷冷道:“我们又不熟,你怎么敢替我说话?万一真的是我作弊,你不也会被怀疑跟我同流合污吗?”
姬发抿紧嘴。
“收起你的好心吧,我……”
“我相信你。”姬发打断他。
“……什么?”
“如果你真的作弊了,你刚才就不会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和老师吵架,这对你没有好处。”姬发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我这么说,你心里会好受点吗?”
“……”
姬发看了眼时间:“我哥要来接我了,我得先走一步。你……那个,你假期是不是要,留校?”
姜文焕没吭声。
“注意安全。”姬发嘱咐。
他语焉不详,姜文焕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小心被那两位朝歌本地的“挑事”舍友挟私报复。
姜文焕没有说谢谢。
他看着姬发跑向校门的方向,姬发的家人在等他。
如果姬发遇到这样的事,他的家人会相信他吗?
会的吧,只有得到过全身心信任的人,才会付出这样的信任。
他不由得想,如果父亲从老师口中听说他“作弊”,他是会像姬发这样没头没脑地选择相信自己,还是抄起皮带给他个痛快?
他悲哀地发现,他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于“认同”二字上看开。所有“不想惹麻烦”“为了奖学金”云云的说法,看似是“为自己做打算”的理由,实则是他渴求外界肯定的借口。
姬发评价得不错,他真是又轴又倔又拧巴。
至于姬发叫他小心的叮嘱,姜文焕承认,他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他在食堂吃过饭,在图书馆的阅读室消磨掉个把钟头,又去操场夜跑。跑完回寝室,已临近宿舍关门的时间。
昨天考试结束,寝室里唯一一个南方舍友就拉着箱子奔赴机场,朝歌本地的两个舍友——“大义灭亲”举报他作弊的始作俑者——看上去却不着急回家。姜文焕昨天还有些疑惑,到了现在,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他故意很晚才回宿舍,就是为了避开那两人。
可惜他低估了刚考完期末考试的男大学生有多闲。
姜文焕站在自己的床铺前。他睡靠门的下铺,一进门,他看见自己的床上泼满了秽物,而两个朝歌舍友的床和柜子空无一物。
他垂着头,在床前站了一会儿。
之所以碰到这些麻烦,皆是因为他多事,帮一个才认识的舍友说了话。
也不只如此。
南方来的舍友家境殷实,父母每个月都飞来学校探望,他们便没再动手动脚。他呢?衣柜里只有两三件过时的衣物,洗得发白,从不提起父母,又拼了命要拿两千来块的奖学金,怎么看都是只可以被人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姜文焕犹记得姬发那篇夸他的报道刊登在校报后,他们阴阳怪气的挤兑,也记得他通宵复习回寝后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的三言两语。
离熄灯还有不到一刻钟,这些秽物不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姜文焕是万万做不到与它们共处一室的。他麻利地拆了被褥,塞进盆,丢进盥洗室冲洗泡水。
盥洗室通风良好,一阵夜风袭来,将秽物的气味吹满整层楼。
幸好这一层的人都回家了。
他不喜欢给别人添太多麻烦。善意难估,人情难还。
熄灯前最后两分钟,他给南方那位舍友发了个消息:『我被子脏了,能在你床上对付一晚吗?』
啪,灯熄了。
姜文焕关了灯,利索地爬到上铺——他那南方室友的铺位。
他理直气壮地默念:我是因为你才遭灾的,给我睡一晚怎么了?
第二天一早,手机亮了一下,室友回复他:『可以啊,随便。』
姜文焕笑了一下。
等把自己的全套被褥枕头拆洗晾晒过五遍,味儿散得差不多,他换回了自己的铺位。他在人家的床铺上借住了半个假期,开学前,他给人家的被褥涮洗干净后,晾起来、拍照发给人家看。
他吃过次亏,此事上再不敢不圆融。
姬发依然是第一个到校的,他拉着箱子跑过去,又拉着箱子退回来:“……姜文焕?”
“嗨。”姜文焕打了个招呼。
姬发绽出个惊喜的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你回来这么早!”
姜文焕还没回答,姬发的脸又沉下去:“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不是,”姜文焕淡淡道,“我假期没回家。”
“啊?”姬发傻眼了,“你爸妈不问的吗?”
“他们知道的。”
姬发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有了些奇奇怪怪的猜测,最后只是走近几步,轻声说道:“要是有不方便的……”
“不会跟你客气的。”姜文焕笑了笑。
姬发也笑:“这就对了。”
姜文焕向姬发身后张望:“你哥哥来送你了吗?”